“把舌头伸出来!”王老大这样喊刘二嫂。二嫂把舌头伸出来,王老大见舌苔上厚厚一层,轻声说了一句:“二嫂,你这几天肠胃消化不好。”病恹恹的二嫂瞬间睁大了眼睛:“你咋晓得?”王老大勾下头,开始给二嫂开处方下药了。
年过八十的侯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村里诊所王老大那里看病。那把竹拐杖,跟随大爷十多年了,俨然就是他的另一条腿。
天冷,山上白雪皑皑,成了村庄山顶上的白色寿眉。大爷昨晚上吃了狗肉炖萝卜,夜里感觉发热,就掀了被子,早晨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不停,是受了风寒,看来光靠喝白开水是硬撑不过去了,得去王老大那里看病。
王老大的诊所里,有好多人在那里看病,一些人挂着吊瓶在输液,表情木然地望着缓缓下滴的瓶子,还有人在唠叨,快点啊,地里的活还等着干呢。一个光着膀子输液的汉子,受到屋外男人挑逗:“来喝呀,喝酒!”那汉子就披着衣裳,提着输液瓶去和那男人继续喝酒,喝着喝着,还大声划起了拳:“兄弟好啊,三桃园……”
王老大永远是那么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应对来看病的人。说是有一年,这里发生了小地震,全村人惊慌失措,乡人们扯着猪牵着牛满山乱跑。只有面容清瘦的王老大,一个人坐在他的诊所里,淡定微笑,捋着他那山羊胡须说道:“天塌地陷,你哪跑得脱。”王老大在这里行医几十年,俨然是一个村庄的镇定剂。
王老大会中医,他给人摸脉,也永远是那么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听你的血流声,然后睁眼,在处方上龙飞凤舞开下药单。
王老大的名声传到村庄十里八乡外,成了名医,他是村庄男女老少心里的依托。一方山水养一方医生,王老大懂这里的水土,如掌纹一样熟悉,就像王老大懂乡人的病情来由。有时走在路上,他看见一个人面色发黄,或者气喘,就主动招呼:“你过来我看看。”那人就很顺从地坐下,老大靠在一棵树下,替那人摸脉,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王老大说,你到我诊所里来拿点药,吃了就好。果然,那人去取了药后,药到病除,面色红润,在山梁上健步如飞,把一只野兔也追到了手。
乡村里养的牲口多,有时,王老大又转身成了兽医,给一些牲口看病,有几次,还帮怀孕的牲口顺利生产。大伙儿都信任王老大,有好几个村人,得了癌症,坚决不到大医院医治,就在王老大那里吃中药治疗。
那些年,村子里的生活,如那地上的土一样贫瘠苦涩。有一些乡亲,遇到生活中的块垒消化不了,喝了农药自杀,被人抬到王老大的诊所来,通过洗胃、输液抢救过来了。我记得我三叔就喝过农药,在诊所被抢救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农药太难喝了,我宁可去死,再不喝农药了!”
村子里看病的人,慢悠悠提着在王老大那里开的中药,回家在老药罐子里用柴火慢慢熬,大火、中火、文火,这么多年了,乡亲们都懂得火候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陶瓷老药罐,我对村庄的味觉记忆,有炊烟里飘荡的饭菜气息,也有这样熬中药的气息在风中弥漫。我那些乡里人,求一个饭碗,一个药罐子,吃饭,劳动,看病抓药,就那样贯穿了他们的一辈子。我的一个堂伯对生病看得开,他说:“人咋不生病呢,机器也会生锈、扯拐。”
生病了不要紧,生病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有王老大这样的乡村诊所呢,这些乡村诊所,是为守护生命筑起的生命碉堡。
而今我回到村子里去,那些诊所的房子,早已破旧倒塌,有次我竟在杂草乱窜的墙上,见到一幅斑驳的老标语:“治病救人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