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用飞机运送八路军的“长宁空运”，谱写了中美联合抗战的佳话。太行山区的长宁机场建成，与美军的一次坠机有关——

第一声“Hello”

“Hello”，洋人大声说。张守成听成了“黑骡”，他心想：“甭管黑骡白骡，先抓住再说”

“Hello”是山西省平顺县阳高乡榔树园村张守成老人听到过唯一的外语。他在榔树园生活了八十多年，再没机会见外国人，却对这个单词记了一辈子。

老人生前多次讲述他与飞行员的故事。那是1944年深秋，飞机跌落时，他正在村后葛沟凹山上干活。他看见飞机上一个东西掉到不远处，就跑去看稀罕。没想到，那团布下面钻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掏出手枪，张守成非常害怕，准备跑走，却看清那个大鼻子洋人是用枪把对着他。他大着胆子向前走去。“Hello”，洋人大声地说。农村长大的张守成听成了“黑骡”，他心想：“甭管黑骡白骡，先抓住再说”。他把这个洋人送到了6里山路外的榔树园村。

榔树园村里人回忆，当时救起的飞行员共有9人。他们高鼻子蓝眼睛，村里人把他们安顿在一个叫大院的院子里。老百姓把堂屋房子腾出来给这些“天外来客”，但洋人个子大，普通的土炕放不下他们。村里人只好用板凳和椅子把土炕接出一截，才让他们躺下休息。

洋人来了，吃什么？村里没人能够和他们沟通，就把自己日常吃的窝窝头等拿给他们，这些洋人却不吃老百姓送来的东西。后来村里人收集来许多鸡蛋，煮熟了给他们吃。洋人吃鸡蛋不像村里人敲开就吃，却要用叉子一块一块叉起来送进嘴里。洋人用叉子吃鸡蛋，一直流传到今天。

榔树园地处太行山深处，飞机在村后一个叫驴脚峧的山沟。这个山沟原来叫雷家峧，很早以前一户雷姓人家在这里开荒种田。后来这家人消亡了，年长日久，村里人按照方言称“驴脚峧”，而原来的名字却被人忘记了。

八路军的救助

幸好，他们随身带有英汉对照的会话本，还带有用英文印制的军用中国地图

飞机跌落在太行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当时驻扎在黎城附近的八路军太行军区，抢救飞行员的行动随即展开。

平顺县当时属于太行四分区，分区司令部设在寺头村。今年初去世的魏光策老人可能是最早参与抢救的人之一。他生前告诉笔者，担任村武装委员会副主任的他，带着村里十多个民兵正在县城参加训练。那天下午突然接到四分区司令员石志本的电话，让他立即赶回村里，寻找美军飞行员。他们十几个人走老马岭山路，天黑前回到了村里。

八路军太行军区司令员李达将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命令骑兵排赶往榔树园村。骑兵排负责人就是当时的太行军区通信队队长何雨农。他后来在《营救美军飞行人员》一文中回忆：他是在黄昏接到李达司令员命令的。李达说：“总部来电话说，今天美国盟军飞机一架，在与日军空战中中弹受伤，摔在我区平顺县石城一带。”何雨农接到命令，“立即集合骑兵排火速出发……于拂晓前赶到了榔树园”。

何雨农到达榔树园后，遇到了和张守成一样的问题：语言。他回忆说，见到的是两个飞行员，“一个高个子，年纪稍大，是个中尉，一个稍矮的是个上尉”。他们比划着与何雨农说话，但谁也听不懂，又没有翻译，怎么办？“幸好，他们随身带有英汉对照的会话本，还带有用英文印制的军用中国地图。这位中尉飞行员指着英汉对话本用英语向我介绍情况。我们对照会话本在地图上比划着，我把敌我位置标在地图上，并说明我们的来意。他们明白了大概意思，表示激动和高兴。我们还弄清他们组共有九人，还有七人下落不明。我问明了情况，立即会同村干部，组织群众分路上山寻找。当天上午找到了五人，其中有一位少校机长，晚上又找到两人，九名机组人员全部找到”。

山村里的西餐

黄镇将军在王堡村家里请客，西餐有鸡腿、油炸黄油、果酱、面包，一位飞行员说：“你们这里比加尔各答吃得好”

榔树园和附近的村民把飞行员找齐之后，他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就被送走了。

何雨农记得从榔树园出来之后，走了半天路程，经过宋家庄。他说，这是根据地的一个模范村，“村长还把村里的新媳妇叫来给飞行员擀面条（按当地的风俗，新媳妇擀的面条是最好吃的）。美国飞行员们不会用筷子，都用随身带的刀叉，围着看的姑娘、小孩子们都新奇得哈哈大笑。”这些美国人吃了很多柿饼，中途有人拉起了肚子，“当时我们又没有带药品，大家只得中途停下来，让他们把弄脏的内裤脱下来扔掉，坚持着继续赶路”。

飞机跌落事件已经过去70多年，无论是当年参与救人的当地农民，还是接待美军飞行员的八路军战士，大都已经作古。幸运的是，笔者找到了国防大学研究员谢武申教授。他为了整理李达将军的回忆录，曾经于1988年前后到太行山多个地方采访，有不少这架飞机跌落的记载。

河北涉县王堡村当时的生产小队长周光坦回忆，飞行员有的骑马，有的坐担架。飞行员住在赤岸，吃上了当地人稀罕的西餐。

黄镇将军在王堡村家里请客，西餐有鸡腿，有油炸黄油、果酱、面包，买来几瓶酒，最后还剩下半瓶。他们还做了洋火腿。他记得管理员姓唐，是个老红军。周光坦说：“我去打下手，老唐让我杀猪，承诺分给我一块后腿肉。飞行员用的是刀、叉。张克威当翻译，我负责给他们端盘子，端盘子的有六七个人。”

曾经在八路军129师宣传部工作、后来担任过文化部领导的刘备耕，也向谢武申讲述过他对赤岸村“太行山西餐”的记忆。张克威担任领导的生产部培养出了会做西餐的厨师，请飞行员吃西餐，内容不仅有牛肉、芦笋，还有太行山特产龙须菜等。八路军请飞行员喝自制的酒，他们喝醉了。一位飞行员说：“你们这里比加尔各答吃得好”。

刘备耕记得，飞行员经过黎城县的东西黄须村时，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他们高兴地说：“你们八路军的根据地原来有这么大呀！”有一位飞行员感慨：“你们八路军地盘大，有人才，经济生活也不错。我代表夫人向你们表示感谢”。对未婚的同志，他就说，“我代表我母亲向你们表示感谢”。他幽默地对每个人都说了一遍。

雪夜脱险

石城及榔树园附近军民，不分深更半夜、高山大雪，积极自动救护十一位航空员脱险

跌落在榔树园的这架飞机是B-29轰炸机。1945年8月从美国本土起飞到日本投放原子弹的就是这种轰炸机。这架飞机是1942年才投入使用的，俗称“空中堡垒”。它的特点是可以远距离飞行。

曾任129师情报部参谋、离休前任国家测绘局测绘科学院院长的许剑1990年11月20日上午接受谢武申电话采访。他回忆说，B—29机长在赤岸村作过一次报告（也可能是座谈会），讲他们从昆明起飞，在重庆加油，任务是轰炸日本小丰满水电站。他们炸后还照了相，炸得程度不轻。返航时，日本战斗机起飞截击。由于B—29行动笨，日本战斗机很灵活，也很凶猛，击伤了B—29的一个引擎，其他机件也发生故障，机长决定跳伞。机长最后一个跳伞，跳伞后引爆了飞机。

对榔树园的村民来说，飞机留下了很多“宝贝”。笔者姥姥家有过一个铝铁锅，姥爷说，那是用飞机残骸的铝铁熔化后重新做成的。姥爷那一辈人当时用的旱烟袋铝铁嘴，大都是捡拾飞机残骸的铝铁熔铸成的。后来我获悉，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和子弟兵太行军区曾发布联合布告说：

“过去数月中，我根据地全体军民，对于盟国战友的热烈欢迎与招待，曾给国际上以极大影响。当去年十二月初旬，盟机因失事降落平顺地区时，我石城及榔树园附近军民，不分深更半夜、高山大雪，积极自动救护十一位航空员脱险，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不仅予国际上以深刻良好的印象，而且也增进了中美两大民族的友谊，除已由边府及军区派人前赴该处慰问救护盟友的民众外，兹特布告全区，予以表扬……”

布告落款为：“主席杨秀峰，副主席薄一波、戎伍胜，司令员李达，政治委员李雪峰，副政治委员兼主任黄镇、副主任袁子钦”。布告盖有“晋冀鲁豫边区政府”红色大印。可惜，这个布告原件已不在榔树园。我辗转了解到，它可能存放在四川某个博物馆里。

飞过封锁线

以前，从师部去延安，要走一个多月。搭乘飞机，则只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再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过封锁线了

李达将军在回忆录中说：这些飞行员到八路军129师去的路上，看到师部以西三十多华里的长宁附近有一片开阔地，他们建议此地稍加修建，可以作为简易机场。这样，李达将军组织部队和附近群众进行了简单施工整理，太行山就有了第一个简易机场——长宁机场。

黎城长宁村的李树勋老人，1988年4月22日接受谢武申采访时63岁。他说，“1944年秋修机场，当年冬天降落飞机。我结婚那天，正好飞机降落，是腊月二十几。我骑骡子，媳妇也骑骡子，迎亲、送亲，吹打的二十几个人扔下我们都去看飞机了。飞机是灰色的。”

“以前，从师部或集总（即八路军总部）驻地去延安，要走一个多月，而且还要过许多道敌人的封锁线。搭乘飞机，则只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再也不用派成团成营的掩护部队，也再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过封锁线了”，李达将军在回忆录里说，“我们的同志去延安开会、运物资、送文件，都是从这里搭乘美国飞机。我们还用飞机给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送去了太行山种的苹果。”

说到这个简易机场的贡献，有两件事不能忘记。第一件事是运送八路军129师的电报档案。在对日军发起全面反攻前夕，晋冀鲁豫司令部机要室选出政治可靠、身强力壮又机智灵活的参谋周良，乘坐美军观察组的飞机，从长宁机场把珍贵的档案送到了延安。八路军129师的电报档案就这样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了现在。

再一件事情是发生在1945年8月抗战胜利时。这时党的许多领导人都在延安。七大开过不久，李达将军接到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的电报，说他们要乘飞机返回太行山。黄华同志在回忆录中回忆，1945年8月23日，乘坐美军观察组飞机回太行的将军有刘伯承、邓小平、陈毅、林彪、肖劲光、滕代远、陈赓、薄一波、杨华、孙志远、陈锡联、杨得志、李天佑、张际春、王近山、邓克明、邓华、陈再道、叶少挺、傅秋涛等20人，黄华为临时赶去的翻译人员。这些将领很快充实到战争前线，为抗日胜利后形势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