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之殇,罪不在道士,而在那个大厦将倾、风雨飘摇的时代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甘肃人,我第一次知道敦煌,竟已是高中时。一位同学手中有本《文化苦旅》,借来品读,从中看到了《莫高窟》《道士塔》几篇散文。余秋雨先生的笔下,王道士是个“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的卑微小人物,但那字里行间透着的怨恨,连少年时的我也恨不得从书中揪出这个道士,劈头盖脸扇上几个耳光,义愤填膺地质问他几句才解气。
王道士何许人也?熟悉莫高窟历史的人都知道,此人名叫王圆箓,原籍湖北麻城。清末流浪至肃州,他先当兵吃饷,退役后做了道士。他三转两回,竟然到莫高窟的一个寺中做了当家人。1900年,王道士意外发现藏经洞,内存文物价值极高的历代写卷无数。虽然不通文墨,但王道士也知道这些深埋千年的文物还值些银钱,连卖带送,让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以及一些地方官员捡了便宜。再到后来,人们提起敦煌文物流失,兴师问罪必先打一通王圆箓的口水板子。
上大学后在中国新闻史课程上看到“敦煌进奏院状”这个名词,我心里这股怨气又加深了一些。课堂上老师对“敦煌进奏院状”的解释是“唐代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派驻朝廷的进奏官发回沙洲的官报,是世界上仅存最古老的原始状态的报纸”。根据教材记载,敦煌进奏院状出土于1900年的莫高窟,但是现在分别收藏于英国伦敦大英图书馆和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
我们最珍贵的文物存于国外的图书馆,哪个中国人对这样的事情能无怨无恨呢?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实习,有次我去敦煌采访,终于看到了莫高窟。走出大门外,行至一行白塔前时,有人指着其中一座说,这就是那王圆箓的塔身。于是我也像余先生当年一样,在塔前驻足良久,心中恨恨不已。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王道士心生怨念。后来去敦煌次数多了,慢慢明白,敦煌之殇,罪不在道士,而在那个大厦将倾、风雨飘摇的时代。藏经洞的现世本身就注定了悲剧,就算没有王道士,也有李和尚之类的人将其拱手送人。于是,心中竟对王道士产生怜悯。百年前的乱世,多少英雄豪杰救国尚无良策,一个寺中延续香火的道士又如何担得起这个千古骂名?
时至今日,敦煌已名噪寰宇,被冠以“人类的敦煌”盛名,发端于莫高窟的敦煌学也成国际显学。当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的学术尴尬已日渐反转,每年在敦煌举办的学术会议上,国内外群贤毕至。这座历史文化遗存荟萃的边塞小城,已将敦煌学开山立派,名归正宗。
怨愤渐息,遗憾未已。工作原因,我每年都会去敦煌几次,但十来年里,莫高窟我只参观过两次。一则自己确实腹中见识有限,没有扎实的历史、文化、艺术功底,进洞千遍也赏不出门道分毫,与当年焚琴煮鹤的王道士无异;再则,洞窟能保存千年完好,最重要的是少了许多人间烟火的打扰。从个人角度来看,少进一次,便少一分对洞窟的伤害,不如把这进洞呼吸的机会留于真正懂它的人。
对这个饱经风霜的历史遗存,游览一次足矣。如果以游客身份去看,如果我们能为它做点什么,或许就是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