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说
“出身于矿井,关进小木房,从未被放出,人人用我忙”,这条谜语的谜底是“铅笔”。
在很多很多年里,铅笔似乎一直难逃被忽视的命运,以至于在其诞生两个多世纪后,《大英百科全书》仍将其定义为一种“没毛毛笔”。
但就是这样一支“卑微”的铅笔,却蕴含着神奇的力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了它的前世今生,并且还让这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知识和努力的成果,变成普通人不需付出多大代价就能得到的商品。
一
在很多国家的谚语中,都有笔与剑的对比,比如“笔锋比刀剑更强大”“刀笔之文”,但似乎从未有人宣称“铅笔强大”——至少,只要橡皮擦存在一天,铅笔就“支棱”不起来。
不过,铅笔也有一些拥趸。研究铅笔的历史作家亨利·波卓斯基指出,铅笔笔迹可以擦除,这使得它对设计师和工程师来说不可或缺。用他的话来说,“墨水是思想出街时遮瑕的化妆品,而石墨则是它们丑陋的真面目”。
美国经济学家伦纳德·里德也是铅笔的拥护者之一。1958年,里德发表了一篇以铅笔自述口吻写就、题为《铅笔的故事》的散文。文章先是自我调侃了一番:“把我拿起来仔细端详,你看到了什么?没什么呀!无非是些木头、漆、印制的标签、石墨,还有一丁点金属和一小块橡皮。”然而,当铅笔开始细数自己的“家谱”,画风突变:它的杆来自于雪松,而砍伐和运输这棵松树需要动用锯、斧头、汽车、绳子和火车;它的芯来自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还要与美国密西西比的黏土和硫酸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动物脂肪和许多其他成分。
文章还“提醒”,千万不要让铅笔打开话匣子,详细描述它身上所涂的六层漆、黄铜套圈或是橡皮擦。因为它会告诉你,用来制造橡皮擦的不是橡胶,而是用氯化硫与菜籽油反应得出的物质,还用了产自意大利的浮石来增强擦除能力,再以硫化镉染成粉红色——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生产出一支售价仅仅几美分或几便士的铅笔。
在里德的文章里,铅笔毫不讳言自己的“廉价”,因为它清楚地知道,价格不等于价值。这支内心强大的铅笔从自己复杂的国际产业链供应链和精细的制造过程中得出结论:自己能够“让一切创造活力毫无阻碍地发挥出来”,“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对那只‘看不见的手’做出反应”。
二
198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在一档名为《自由选择》的系列电视节目中引用了里德的文章,从而使这篇文章声名大噪。弗里德曼从看似不起眼的铅笔那令人生畏的复杂起源中看到了市场的力量:能够协调大量人力,且无须有人来主宰。“没有人专门坐在中央办公机构对这成千上万的人发布命令,一切都拜价格体系的魔力所赐。”弗里德曼说。
石墨最早是在英国湖区被发现的。据说,大约500年前,一场猛烈的风暴将风景优美的博罗代尔山谷中的树木连根拔起,树根处附着一种奇怪的、亮闪闪的黑色物质,最初被称为“黑铅”。
很快,就有投资人发现了这些“黑铅”的用途,它可以被用作“标记石”,记录任何你想记录的事情。于是,针对“黑铅”的采矿业发展了起来。
正如伦敦街头小贩在3个世纪前大声吆喝的那样:“来买标记石啊,使用它们好处多,三言两语说不完;红色标记石传喜讯,还有黑铅供你选。”
因为石墨既柔软又耐高温,所以,科学家们很快开发出了它的新用途——铸造炮弹。由此,“黑铅”成了一种宝贵的资源,虽然其身价还是不能和它的“表亲”钻石相比,但也足以让矿场主人心生警惕,以至于开采石墨的矿工在下班换衣服时需要接受专人检查,以免他们偷偷夹带矿石。
到了18世纪末,“黑铅”之名已经被今天广为人知的石墨所取代。为了制造出质量更好的铅笔,法国制造商尝试进口产自博罗代尔山谷的优质石墨。但随后,由于英法战争爆发,英国政府决定中断石墨贸易,以防法国人轻易制造出炮弹投向己方,法国铅笔制造商惨遭池鱼之殃。
此时,法国陆军军官、气球驾驶员、冒险家、铅笔工程师尼古拉斯-雅克·孔戴闪亮登场。孔戴发明了一种方法,即用黏土和欧洲大陆产的低品位石墨粉混合制成铅笔芯。作为对其成果的认可,法国政府授予他一项专利。
一支铅笔,将成千上万的人连接在了一起,它的神奇之处在于:
世界上没有人能掌握制造一支铅笔所需要的全部资源,相关知识也没有集中在一个人的大脑里面,然而铅笔却能够被制造出来。
每一个参与铅笔生产过程的人,其实都只是在做手头的事情,但正是千千万万“手头事”聚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铅笔。在参与制造过程的工人中,很多人都不识字,甚至可能连铅笔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生活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彼此并不认识,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合作制造出一批批铅笔。
更神奇的是,虽然一支铅笔凝聚了成千上万人的努力,但是人们购买一支铅笔所要支付的代价却微乎其微。
三
事实证明,里德文章中那支充满英雄气概的铅笔身世之复杂,甚至超过它自己所宣称的。有大量因素,尤其是“看得见的手”的帮助,并没有被那支铅笔关注到。比如,如果没有专利制度,孔戴还会为铅笔芯的新配方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吗?又比如,经济学家约翰·奎金指出,虽然里德的铅笔强调了它来自森林与矿藏,但森林和矿藏通常是由政府拥有和管理的。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铅笔的背后牵扯到两种力量,其中,“看不见的手”是市场,而市场规则和激励机制则有赖于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
而且,位于政府与市场之间,还有企业这层架构的贡献。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罗纳德·科斯指出,里德那支“滔滔不绝的铅笔”是由德国的埃伯哈德·法贝尔公司制造的。与任何一个需要庞大供应链才能完成的复杂产品一样,铅笔是企业的“直接作品”,不完全仰赖于那两只“间接的手”。
铅笔是一个复杂经济体系的产物。在这个体系中,价格体系的“权力”最大,政府和企业等组织也有一席之地。所以,当里德的铅笔得意洋洋地宣称“一个纯粹的自由市场会更好”时,只能说,它没能看清事情的全貌。
工业本身就是个复杂网络,上下游、供应链甚至竞争对手,都是这个网络的一个部分。他们相互作用、相互协作,也相互竞争。就像热带雨林,越复杂,生命力越强。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一棵孤零零的树苗能长成参天大树呢?许多树苗,加上树下的杂草、青苔,地下的微生物、虫子,枝叶间的鸟巢,甚至盘在枝丫上伺机而动的毒蛇,纠缠在一起,相爱相杀,才赋予了森林足够的生命力。
推而广之,全球化就是当今世界最复杂的网络。不同国家、不同产业,不同的资源禀赋、不同的比较优势,共同构成了生机勃勃的现代化经济体系,各种要素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通过一支铅笔来理解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真是太合适不过了。其结论无比清晰:“小院高墙”围住的不只是别人,也是自己;“脱钩断链”脱的是筋骨,断的是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