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投放到那场旷世难遇的艺术圣筵中才重要。
学者讲词,一般总是从敦煌曲子词开始:“五两竿头风欲平”“我是曲江临池柳”“敦煌自古出名将”之类的。这些由敦煌莫高窟壁画作者信手写在画作旁边的词,应该属于当时的流行歌曲。画工在绘画余暇,忽然心有所感,想要在那方清静与孤独中表达些什么,这个念头一出现,心中涓涓流淌、唇边漾漾生出的,就是那伴着或轻盈、或哀怨、或婉约、或豪迈的音符的词。于是,笔管荡开,就那么将一滴墨化在夜叉的衣褶,飞天的裙袂。这样,一首美好就被镌刻了下来,沉默在那个幽暗的国度,并最终在某一天点亮了后世探寻的目光。
那样的歌词,作者是什么人,我们不知道,估计就连那哼唱着它的画师也不知道;将词涂写在洞窟中的画工是谁,我们也不知道,更莫说关于他们的生平、经历和结局了。我们知道的,是那词很美,既有美的形式,也有美的情致;那画很美,既有美的形态,也有美的内涵。
因此,我先后两次对敦煌莫高窟拜访,都情不自禁地怀着类似的感触和感动。在那一座连一座阴暗的洞窟面前,我总是怀着一份浓浓的敬意。从魏晋,涉隋唐,至宋元,在那个荒僻茫远的地方,先后出现过多少丹青妙手、画坛良匠啊,但他们却很少留有姓名。在那祁连山的雪水融化为浊流从洞窟前哗哗流过的日子里,在那阳光将附近的沙碛晒得滚烫的背景下,他们带着一个个朴素的名字迤逦而来,在那里留下传世之作后,和着满足与欣悦,又带着那个朴素的名字迤逦而去。唯独没有在一生最特出的为之呕心沥血、倾注全部深情的艺术品上题上自己的名字。
所以,每每看到洞窟中那小小的还残留着煤烟熏过的痕迹的凹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仔细注视一番。在那极为简陋粗朴的工作环境中,一个人,躬着腰缓缓地走进去,点燃一盏油灯,便擎起画笔开始精心绘作。在那时,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来路和身份,只有一缕对艺术的虔诚,拉着他沉浸在丰富的创作中。辛劳而自足,勤苦而愉悦,孤寂而欢欣。就那么一笔一笔地展开,便是美观,便是工巧,便是生动,便是细致。甚至有时在庄重的工作中,还不忘幽默一把:把菩萨画得顽皮一些,就像记忆中的那个朋友;把神灵画得淘气一些,就像怀念中的那个孩子。等那几笔落下后,自己也会对着冰冷的穹顶发笑吧。渐渐的,那些洞窟,干涸中有了水一样的生机,单调中有了绿一样的色泽,贫乏中有了果一样的丰盈,荒芜中有了草一样的萌生。他们的情感、信仰、性情、爱憎就在那儿流泻,千年以下还如在眼前,仍是那么空灵、活泛、立体和丰满。你无论怎么观望欣赏,都会看到一个富于审美、富于艺术的人伫留在那儿,逼真得能嗅到他的气息,可就是没有一个横平竖直书写的名字。对于那些高明卓然的艺术家,他们根本没有把世俗的名字放在心上。名字,有意义么?有意义的是人本身。没有名字的人,却鲜活地活在艺术中,这才叫无拘无束,这才叫通透达观。
这片大地上从不缺乏浪漫。艺术,是属于大众的,就该那么大方地散布在大地上。不要围栏,不要防备,你想游目欣赏,不急不慢地走过去就是。从你的家到艺术的圣殿是没有障碍的,从你的心通向艺术也是没有隔阂的。与画工没有留下名字一样,那个展翅欲飞的亭子是谁建的?那副意味隽永的对联是谁写的?那道鲜花绽放的小径是谁造的?他们全都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在书写风景,每个人又都是风景的一部分。这就是中国自古以来绵延的诗意所在。
绘画真没有那么重要,著书也是,享受那个过程才重要,把自己投放到那场旷世难遇的艺术圣筵中才重要,思想的流播才重要;个人隐在其背后,默默地享用那份自足才重要。一个人,越是忽视了自己的名字,却越显得完整,而艺术也才会随之而崇高。
站在远处仰望莫高窟,眼前仿佛有许多青衣布鞋的画工经过: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留下艺术后,我轻轻地招手,作别敦煌西天的云彩。真是会心一笑,月满空山,拂袖而去,潇洒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