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历史的逻辑和视野,在于一次又一次走出书斋,望向田野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天气预报。倒不是关心天气,而是为了地名。“北京、天津、哈尔滨……”电视里一边播,我脑子里一边记。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熏陶之下,各个城市的名字和大概的地理位置,在我脑海里逐步成形。
我对地理,由此产生了很纯朴的兴趣。家里墙上挂的地图,没事我就看,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有空转来转去,最后被我转裂了。记了一大堆地名后,我开始尝试“手绘地图”。经常在上课无聊时,随手拿一张白纸,凭借记忆画了一个世界,或是一个中国。最终的成品,自然是错误百出,精确度更是无从说起。可这毕竟是一个小小地理爱好者的初步实验。
初中地理的第一堂课,老师问了许多问题,包括七大洲五大洋、世界主要国家首都、中国的部分地名等。本来是浅尝辄止的东西,但因为我小时候有印象,记得住,所以对答如流。班上其他同学可能没这经历,所以包括老师在内,大家对我貌似非常丰富的地理知识叹为观止。
遗憾的是,我对地理的兴趣和探索,就仅限于此了。虽然图在心中,却未能“按图索骥”,去跟着印象中的地名一一探访实地,也没有努力思考古今地名的变迁,更未曾尝试探究过自然地理现象的深层原因。渐渐地,大家发现,其实我对地理的了解,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浮于表面而已。
恰好最近读了几本书,都和地理有关。第一本,是马来西亚籍华裔唐史学者赖瑞和的大陆游记《杜甫的五城》,另有2本,作者是北大人文地理学者唐晓峰,一是他自己的结集《人文地理随笔》,二是写给孩子的历史地理知识启蒙《给孩子的历史地理》,另外还有一套4本的学术随笔结集,是北大历史学者李零作品《我们的中国》。赖瑞和那本,是游记,剩下几本,都算是带点学术味道的历史地理感悟文章。
赖瑞和是研究唐史的。历史研究,本来就是处在当下看过去,一半靠考据,一半靠想象。所以光在纸堆里研究,显然不解渴。研究久了,作者对大陆心生向往,就按着史书来走全国,与历史相遇,引发出一些个人的感想。本身游记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的私密性,它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经历。而这位有文化的游客,一点一滴把平日读书治学之所得,都在旅途中复原了,历史也在他的笔下,变得栩栩如生。
唐晓峰和李零,搞的是人文地理,考古和田野调查,属于基本功。他们的文章,和赖瑞和相比,少了点文人气。有时他们会写考古中的小发现、史书里的小典故,这时候他们是匠人,一手一脚、老老实实,打磨手中的材料,直到有所成。有时就把地名从地图里拎出来,放到历史中,问地图要思想、要脉络,这时候他们就已经跳出一时一地的拘束,开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了。
赖瑞和如不走上几遭,他对唐史的研究永远都停留在青灯黄卷之下。唐晓峰和李零若不上下求索,就很难做到逐渐把无数人在大地上行走的印迹拼凑成历史地图。读书的过程中,我看到赖瑞和刚踏上西安土地那份激动的心情,以及唐晓峰、李零写考古新知时的循循善诱,这是大禹东奔西走跨九州留下的传统,也是太史公走南闯北写史记传下的功夫,更是历史学者应有的修为。正是这份温情与敬意,才促使赖瑞和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才激励唐晓峰和李零一遍遍走出书斋,望向田野。
唐晓峰说,游记是“情景交融”,写的地理知识是“小识”,是软知识。他认为地理文化中还有一种特点,叫“体国经野”,还有一种说法,叫“天时不如地利”,这属于硬道理,是“大识”。这倒是给了我这段相得益彰的阅读起了一个贴切的注解。但不论是小是大,是软是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着这些作品,年少时我对地理的兴趣爱好,重新被激发了出来。比起史书的纵横捭阖,地图上只有寥寥数语。我所谓的手绘地图,信手拈来,纯属儿戏,真正的地图,则是无数的地理工作者,脚踏实地,日拱一卒,才绘制而成。它们必须精确、明晰,一点都不能错。面对地图,我心生敬畏。只有读懂它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历史的逻辑和视野,就在图上寥寥数语之中。
或许是遗传,现在我的孩子,有时也会在晚饭后看《天气预报》,念叨着里面几个地名,偶尔还会转头看看墙上的地图。望着他坐在沙发上专注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做父母的,最不希望让孩子重复自己的遗憾。未来等他长大,我愿揣着《给孩子的历史地理》,行走在《我们的中国》,带他找寻《杜甫的五城》,并写就自己的《人文地理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