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千克价格高达几十万元，冬虫夏草到底是食品，药品，还是保健品？“身份”扑朔迷离，命运数度“反转”，背后闪现各方利益角逐，但并没有妨碍它成为中草药里炙手可热的“明星”。

近段时间，冬虫夏草包括其产品中的价格之“王”——极草，因砷含量超标，被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以下简称“国家食药监总局”)公开发布了消费安全提示，利益相关各方来回争辩，一度成为舆论关注焦点。

自始至终，被捧上天的冬虫夏草是否含有效成分饱受专业人士质疑，综合其市场表现，很有些骗局的意味。

籍籍无名

我国传统中医药学和绝大多数学者所指的冬虫夏草,是特指麦角菌科冬虫夏草菌的子座及其寄生蝙蝠蛾科昆虫冬虫夏草蝙蝠蛾幼虫尸体的复合体，主产于青海、西藏等地海拔4000米至5000米的高山草甸中。其他500多种虫草属真菌寄生并能产生子座的菌物结合体都只能称作虫草。

我国关于冬虫夏草的记载最早见于清代。1990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收录了冬虫夏草。不过，解放军总医院心内科主任医师吴海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中医古籍中，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药，诸如指甲、灶灰、粪便都是药，都能在古籍中找到“功效”。

虫草产地玉树州治多县的藏药师青梅然称：“虫草往往只发挥药引的作用。在青海省藏医院数百种复方药物中，只有一种制剂用到了冬虫夏草。”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生药系主任张贵君也表示，在传统中药配方中虫草用得很少。

虫草酸被认为是冬虫夏草的功效成分或标志性成分，其实就是甘露醇——被广泛用于食品、药物当中，每千克仅几十元。1951年,德国科学家从蛹虫草中分离到一种腺苷类活性物质,命名为虫草菌素,又称虫草素，并于1960年实现了全化学合成。虫草素是第一个从真菌中分离出来的核苷类抗生素，也是冬虫夏草受捧的另一种活性成分。

实际上，多项研究表明，冬虫夏草中并不含虫草素。中科院微生物所真菌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董彩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们实验室采集了青藏高原不同产地的冬虫夏草，对其检测后发现，“冬虫夏草里虫草素的含量超出了我们的检测范围，检测不到它，可以说冬虫夏草里基本不含虫草素”。另有报道说：2013年，中科院上海生科院植物生理生态研究所研究员王成树发表了关于冬虫夏草菌基因组的研究论文。该论文称，冬虫夏草菌的基因组并没有合成虫草素的基因，所以是不能合成虫草素的。

在上世纪70年代前，冬虫夏草还非常低调，与传统滋补品人参和鹿茸相比，仅被当作“中药三宝”里最寻常的一种药材。上世纪70年代，在青海、西藏，冬虫夏草的国家收购价仅为每千克21元。

身价暴涨

在野外，幼虫被侵染又长成冬虫夏草的几率很低，人工培植也没有获得成功。因此，天然冬虫夏草资源很稀缺，每年全国总产量仅为80吨至150吨。随着需求增长，冬虫夏草的价格持续上升。1983年，上等冬虫夏草的价格涨到了每千克300元，同一时期长白山区的人参每千克60元至80元左右，这个价钱相当于当时一名工人一个多月的工资。

2003年非典时期，传言吃冬虫夏草能增强免疫力，虫草一夜之间变成“神草”，价格一路暴涨，上等冬虫夏草价格从每千克几千元猛涨到每千克1.6万元。从此，虫草正式步入“奢侈保健品”行列，计价单位也从千克变为克。2011年7月，虫草价格达到历史最高点，“西藏商城”价格显示，1800条规格的冬虫夏草批发价达到每千克21万元。此后，冬虫夏草价格一直稳中有升。曾有业内人士透露，除了产量不高，炒家囤货也是虫草涨价的一大原因。

经历了多事的2015年和2016年，冬虫夏草的价格持续走低。尽管如此，40年来，冬虫夏草价格飞涨了近万倍。而冬虫夏草中的“极品”——极草5X冬虫夏草价格则更为惊人，在其官网上一瓶极草5X冬虫夏草纯粉片——双层片，售价达1.69万元。极草号称100%冬虫夏草，按照一瓶45片、每片0.35克规格折算，其价格为每千克超过100万元。

身份之谜

尽管冬虫夏草的身价一路飞涨，但它是食品，药品，还是保健品？其身份扑朔迷离。

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收录了冬虫夏草，但张贵君表示：“收录了只能说明它是中药材，但药材和药品还不是一回事。药材不能讲功效，只有药品才能讲功效，而药品对应什么疾病，要有实验药理学验证，对人体的作用应该通过临床实验来验证。”事实上，对于冬虫夏草的功效，一直没有较高级别的论文证据支撑。

其实，早在2001年，卫生部就已明令限制把冬虫夏草这类国家二级保护物种作为保健食品原料，保健食品中的冬虫夏草应以冬虫夏草菌丝体蝙蝠蛾以青霉替换。2005年，接手保健品监管的国家食药监总局进一步明确，保健食品的原料使用了冬虫夏草的，应以人工繁殖的菌丝体予以替换。

2008年，极草按食品类产品许可证制度上市。但在2009年8月6日，卫生部发布《蜂胶、冬虫夏草等不得挂“食”字号》文件明确指出：“卫生部未曾批准过冬虫夏草作为普通食品原料使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组织专家讨论后也认为，目前冬虫夏草尚缺少作为食品长期服用的安全性评价研究数据，建议暂不作为食品原料使用。”2010年12月，国家质检总局也发布《关于冬虫夏草不得作为普通食品原料的通知》，严禁使用冬虫夏草作为食品原料生产普通食品。2012年6月，国家食药监总局还下发了《关于冬虫夏草中药饮片炮制规范有关问题的通知》，指出冬虫夏草粉碎及压制成片不属于中药饮片炮制范畴。

直到2012年8月15日，国家食药监总局印发了《冬虫夏草用于保健食品试点工作方案》，第一次允许冬虫夏草直接被用为保健食品的原料，试点时限为批准试点企业相关产品之日起5年。同仁堂、康美药业、青海春天等5家企业进入了保健品试点企业名单，这终于让冬虫夏草保健品拥有了“临时身份”。

陷入纷争

2016年2月4日，国家食药监总局在其官网发布了《关于冬虫夏草类产品的消费提示》（以下简称《消费提示》），该提示称：近期，食药监总局组织开展了对冬虫夏草、冬虫夏草粉及纯粉片产品的监测检验。检验的冬虫夏草、冬虫夏草粉及纯粉片产品中，砷含量为4.4～9.9毫克/千克。冬虫夏草属中药材，不属于药食两用物质。有关专家分析研判，保健食品国家安全标准中砷限量值为1.0毫克/千克，长期食用冬虫夏草、冬虫夏草粉及纯粉片等产品会造成砷过量摄入，存在较高风险。

2月6日，独家研发冬虫夏草纯粉片的青海春天发布公告回应称，控股子公司春天药用生产销售的虫草纯粉片为“唯一具备合法生产、销售身份”的此类产品。公司各项试验结果均显示，以净制冬虫夏草为原料的冬虫夏草纯粉片安全无毒。

3月4日，国家食药监总局在其官网发布了《关于停止冬虫夏草用于保健食品试点工作的通知》，停止冬虫夏草用于保健食品试点工作。

迫于各方压力，青海春天向国家食药监总局申请信息公开，要求公开《消费提示》所依据的检测文件。3月28日，青海春天收到了国家食药监总局的回函《政府信息公开告知书》，从该告知书中可知，早在2015年7月11日，国家食药监总局便告知青海省人民政府停止冬虫夏草纯粉片作为综合开发利用优势资源的产品试点以及冬虫夏草用于保健食品的试点工作。

4月1日，青海省食药监局向青海春天子公司春天药用发出《关于青海春天药用资源科技利用有限公司换发〈药品生产许可证〉的批复》。但相关人士认为，青海春天获得《药品生产许可证》只能说明它有研发药品的能力和资格，并不代表“极草”含片现在就有了药品身份，因为青海春天的冬虫夏草纯粉片产品目前还未获得药品批准文号。

目前，青海春天控股子公司春天药用资源科技利用有限公司已被要求停止冬虫夏草纯粉片产品试点以及相关产品生产经营。

在国家食药监总局网站数据库中，含有冬虫夏草成分的国产保健食品共有19条记录。所有产品宣称的保健功能都是调节或增强免疫力，个别产品还包括抑制肿瘤或辅助抑制肿瘤。国家保健食品评审专家金宗濂教授指出，我国现有1万多种保健食品，60%都是增强免疫功能的，“增强免疫功能”是保健食品申请进入市场时最容易通过的。

然而，对于宣称的“调节免疫功能”，吴海云认为这是一种含糊而讨巧的说法：“到底是增强还是降低免疫功能？或是增加某一项功能呢？免疫功能非常复杂，比如艾滋病会引起免疫功能低下，但有些疾病却是免疫过度亢进了。很多保健品都使用调节免疫的说法，听起来能增加抵抗力，但又没有临床依据，就叫调节免疫功能。”

在药品数据库中，药品生产企业包括青海珠峰冬虫夏草原料有限公司、青海国草冬虫夏草资源开发有限公司等6家。国产药品仅有三种：青海珠峰冬虫夏草原料有限公司生产的发酵冬虫夏草菌粉、百令片和杭州中美华东制药有限公司生产的发酵冬虫夏草菌粉。这三种药品都是作为中药审批的，获批门槛较低。

此外，被当作中药材售卖的冬虫夏草不在食品、保健食品、药品管辖范围内。在我国中药材标准中，并没有砷含量的限量指标。被视为“极品”的极草在食品、保健食品、药品数据库中，也都没有找到。

冬虫夏草是青海省的重要支柱产业。据估计，青海省的冬虫夏草年交易额超过200亿元，占全国虫草产业产值的近三分之二。冬虫夏草的去向，牵扯多方关切。

不过，《冬虫夏草化学成分及其药理活性研究》一文表明，目前冬虫夏草的成分已基本清楚：野生冬虫夏草中含水分10.83%，粗蛋白29.1%～33%,粗脂肪8.62%,总糖13.94%～24.20%,粗纤维18.5%,灰分8.64%。此外还含有氨基酸、脂肪酸、核苷类物质、多糖等,这些成分是冬虫夏草发挥可能的生理活性或药效的主要物质基础。董彩虹表示，这些物质并不是冬虫夏草特有的，目前也并没有发现冬虫夏草中含有特有的活性成分。

（作者系《知识分子》编辑，本文授权转载自饶毅、鲁白、谢宇主编的《知识分子》（微信公号：The-intellectual），略有删改，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