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本书在不同书单里屡屡出现,证明它口碑良好,也许真的值得一读。不过书单读多了,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媒体上绝大部分的书单都被人文社科类书籍占据,相比之下,与科技相关的读物较少出现。这或许是书单制作人共同的局限。
这种情况在今年稍有改观,因为中国作家刘慈欣的《三体》拿了雨果奖。这件事值得恭喜,科幻领域一直都是西方人的天下,大刘成为第一个获奖的亚洲人,也算是打破了其固有的传统,意义非凡。不过这并不代表《三体》就是完美的作品,至少我读完后,能够明显发现它的缺憾。
既是小说,自然离不开人物。好的小说,比如《红楼梦》,都是“贴着人物来写”,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就有什么样的行为。而且细微之处,更见精神,比如林黛玉的话,只能从她口中说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贴上了她的标签。若是换成薛宝钗,则得用另一套话语来搭配。而《三体》的人物描写,自始至终平淡无奇,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和语言,像极了三流的翻译体小说。不同人物的口吻、语气,几无差别,而且大刘似乎没有其他的方法来表现人物,他只能用一次又一次的对话,来将人物和情节生生堆砌起来。于是对话就成了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唯一工具,许多线索因此也只能安插在人物的对话之中。所以一方面我很想跳过人物对话,但另一方面又怕失掉了作者给出的线索,这种捏着鼻子的阅读过程,并不完美。
我相信这是刘慈欣自身的局限。毕竟他是一个理工科出身的作家,文字的细节并不是他的长处。不过,幸好他写不出最好的中文,否则再好的译者也无法翻译出他文字的精髓,也就更难被国际舞台认可。幸好他志不在此,否则就会为他并不精到的人物刻画疲于奔命,捡不到芝麻还丢了西瓜。幸好他也不精此道,否则就容易在语言方面过分精雕细琢,而失去他现有的大格局和大视野。
常见的小说,要么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要么是江山社稷家国情。前者市井,能接地气,虽易陷入流俗,写好了,倒也俗得可爱。后者宏大,前呼后拥,当然可能失焦,但如果是高手润笔,小中见大,也是佳作。但两者都逃不开国家命运,或者是家庭个人等意象作背景。刘慈欣在这方面,有着非常明显的弱点,他笔下的个人感情、历史进程和政治现实,都写得极为苍白和机械。
他的格局和视野,挽救了这部小说。《三体》的兴趣,根本就不在人世间的恩怨纠葛,也无所谓历史政治。刘慈欣把小说的视角,放在了人类文明和宇宙其他文明之间的冲突之中。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工业文明的点滴进步,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人类历史上的大灾大难,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雨果的《悲惨世界》,布局雄壮,可是频频插入的大段历史描写,让小说的叙述线路一次次被打断;列夫·托尔斯泰在《复活》的最末转到宗教原点,人性的思考略受局限。刘慈欣则占了科幻小说的便宜,也是科幻小说赋予他的特权,让他可以从这些复杂难辨的细节中抽出身来,认真考虑宇宙情境下,人类文明的自我拯救。《三体》的大格局,也随之成型。
就这样,刘慈欣的两个明显弱点,都被掩盖了。其实每一位作家都有不足,正如每一份书单都有局限。而《三体》的阅读体验是,即使智子文明这样看似无懈可击的先进生产力,同样也有致命缺陷,那就是它们思维透明,不会说谎。这也是人类文明唯一的优势,最终成为了人类的取胜之匙。但吊诡的是,说谎、虚伪、隐藏自己,不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极为痛恨的人性之恶吗?怎么又成了挽救人类的良方呢?所以《三体》本质上还是中国式的小说,不管是作者的写法,还是故事的情节,都诉说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