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泡老茶馆。老茶馆里的人生,茶叶一样随意沉浮,香气袅袅,是我中年以后向往的一种生活。
我交往了三十多年的周二,脸上如老去的南瓜一样起皱了。周二是一个终日游荡的人,有天他对我说,他迷上了去茶馆里打瞌睡,那样的时光,真是安逸。
那时我正对生命感到紧张,于是陪周二去茶馆,看看他在那里怎样打瞌睡。
想起有个台湾男人,到中年了,未婚,一直是个清淡生活的行者,爱到咖啡馆里去发呆,尤其喜欢遇雨水天气,雨水连同窗外大地上蒸腾出来的地气混合,加上咖啡浓香,抚慰着灵魂。我想去台北找到那家咖啡馆,发呆或者浅睡。毕竟路途遥远,就在周围地方,找一小茶馆吧。没想到,周二给我指引了这样一个地方。
那茶馆,在城中一个偏僻角落里,墙已显出老态,有爬山虎一直爬到墙顶,把砖染上了一层绿毛。
茶馆的老板,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居然是一个熟人,他宽厚地对我笑着,我喜欢这样沉静体态的男人。我要了一杯茶,就坐在临窗位置,偶尔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探过头来的爬山虎,还拿到嘴里去嚼一嚼,是微微苦涩味道,像一些难舍的人生。
我打开带去的电脑,准备写字,我那电脑,不可以上网,为的是不受干扰。我有时在家里电脑上写作,总是克制不住,一边写,一边要去看网络上那些八卦新闻,甚至自己也陷入一场口水战。想要心无旁骛地写作,有时得切断一些通道,好比一棵树的生长,得剪去那些枝蔓。
我的手指头,如仆人一样听从主人内心使唤,敲打键盘的声音,就是灵魂行走的声音。等我把一篇简单文字写完,落下最后一个标点,正好有风吹来,再愉快地喝上一口茶水,有泉水漫过个毛孔的感觉。茶水可以清淤的,清一些破烂渔网里的杂念。
等我回头,周二已趴在藤椅上打起了瞌睡。我看见瘦小的周二蜷缩成一团儿,起初,他眼睛半闭半睁,像我在乡村看见树下打瞌睡的鸡一样,还有一种不安全感。窗外的风徐徐吹过来,周二歪过头去,终于开始放心地睡去。稍后,我看见周二的口水出来了,我恍若想起岩石里浸透出的水,那是不是一座深度睡眠的山流出来的水。
周二的睡眠似乎有一种辐射,我也开始打呵欠了,有了倦怠,索性靠在椅上,慢慢就睡去了。等我揉揉眼睛清醒过来,周二正在旁边,把鼻子凑近一株植物,嗅着那阵阵清香。
周二见我醒来,说了声,走嘛,回家。望着西天晚霞,在晚风中迈开步子回家,喝家人为我炖的老鸡汤去。
自那以后,我就常溜到老茶馆里去,不写作,也不看书,就闻闻植物的气息,或者,像周二那样,打一个下午的瞌睡。等我醒来,我发觉,刚才那懵懂过去的时光,居然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