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来,他没和学生用嘴讲过一句话,只能用手语。春风送暖,原来不需言语
因为时间还早,学生都还没来,教室里很静,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已经有一阵子了。昨晚,他弟弟从家里带来一封信给住校的他,信里说那所公立学校现在没缺,无法聘他。他想起那次初中教师资格考试,他考了三年才搭上末班车,从十五取一中脱颖而出,可是口试的时候,口试官一句话讲了三次,他还是听不懂,最后只取得聋哑学校教师资格,然而……他头垂得更低,想哭但哭不出来。
蓦地一声暴喝,一个早到的学生,正在向他行礼问好。原来阳光已照进教室,学生陆陆续续到校,忙碌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老师,我把地扫完了。”“老师,我把字写完了。”“好!好!老师给你大拇指的奖励。”学生不会讲话,会先叫一声,或拍拍他的手,再打手语。他也不知学生为什么老爱找他,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学生则认为他和他们是“同类”,他比他们的父母还可亲。至于什么公立私立的,学生是不管也不懂的,看来再伤心,日子还是要过。
学生因为丧失听觉,少了声音的干扰,变得精力格外充沛,并有不喜约束、唯我独尊的倾向。你看过他们踢足球吗?像一阵龙卷风,一路呼啸,球滚到哪里,人堆就挤到哪里,跌倒了可以爬起,球就是不能让给人家,哪怕球已掉进隔邻的那间弃用猪舍里,也照样冲,照样抢,他为了约束学生,有时也加入他们的行列里,学生他们哇哇叫,同事取笑他,你几时也变成哑巴了呢?这话让他哭笑不得。
说山,眼前就真的有一座山;说树,就真的来了一棵树,世间的一切一切,无论是有形无形的,都靠这双手来模拟。学生圆溜溜的双眼,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演电影、看电影。这种只有视觉、没有听觉的世界,对事物的诠释,有其独特的一面,也有其缺陷。“刷牙”是什么?怎么写?刷牙时牙齿和牙膏要碰在一起,所以“齿膏”就是刷牙;17减3是14,21减7也是14,因为7和3相减都是4;“国”和“家”的手语人人会打,可是“国家”是什么呢?他一个头两个大,他知道眼前有一座地狱,且深不可测,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份工作,舍我其谁?!
什么是三七五减租?什么是耕者有其田?国内的工商业如何发展?哎!这些问题不像比山比树,用眼睛就能看到,他的电影要怎么演呢?唔!有了,李同学家有一大片田,陈同学家没有田,陈爸爸向李爸爸借田来耕种,收成的时候,陈爸爸分得一大碗,李爸爸分得一小碗,因为陈爸爸工作很辛劳,所以分多一些,后来陈爸爸向政府借钱,买下所耕种的田,成了地主;李爸爸则将卖地的钱,拿去开工厂、做生意,你看现在外面马路很宽很平,楼房又高又大,都是李爸爸的贡献。学生知道他是在胡诌,但有趣,也能明白。
下学了。绵长的放学队伍,要由老师带往各招呼站等车。无论路途有多远,需不需要再转车,每天一来一往,六年间,他们好像永远走在这固定的路线上。环境的艰苦,孩子们从小就已经领会到了。学生如此,他何尝例外呢?
他带领的这队客运路线学生,共有11人,有一半来自附近农村。年龄最大的是刘×英,十六岁,因长期下田干粗活,两手皮肤特别粗糙,但字迹娟秀,害羞腼腆;个头最小的是吴×生,六岁那年,过度顽皮,摔破额头,血流不止,由他半跑地抱着送医;最会捣蛋的是张×和,是“孩子王”,打人还说谎;最脆弱的是孙×水,动不动就尖声呼叫,自找委屈。因适逢放学时间,班车坐满了前站上车的学生,一再过站不停,他们已等了一个多小时。懂事的刘×英要他先回去,他摇摇头,哪知才摇一半,就传来孙×水的尖叫声,他就知道是“孩子王”在搞鬼,把那孩子找来,和老师玩“九九乘法表”的游戏,把孩子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忽然有人狂叫,车子来了。学生上车后,几个靠窗坐的学生,不断地向他挥手。这一趟等车,足足等了两小时。
他年轻时,有过憧憬,也努力过,但最后只能留在这里,艰苦节俭度日,没想到一干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来,他没办法和学生用嘴讲一句话,只能用手语,天天看电影,演电影。春风送暖,原来不需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