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活清贫,安然自喜之中,却又分明有一种别致的干净的梦想。那是世上少有的伟业,隐于他的内心,浮于他的眼中,都是教书育人的美好
永歌是九年前我初为人师时,在山区陈埜相识的同事。一起教过书,用拖拉机送我回过家。他高高瘦瘦,眼神干净炽烈,喜琴棋歌赋,似邋遢潦草的落魄秀才,又似飘逸深美的得意骚客。后来我离开陈埜,越走越远。而他,依旧在那个小山村,直至尘埃落定,无论魏晋。
一个山谷里的小山村,就那么几间简陋的教室,老师只有7个,采用的是复式教学。城里孩子肯定不解何为“复式教学”。那是一个教室,同时有两个年级的孩子上课的教学情形。尽管这样,师生们都很珍惜教与学的缘分。孩子读得起劲,写得认真,有时虽为复式逼仄难免错乱,却也渐渐养成自觉,良善维持。老师教得细心,讲得精彩,有时两级学时平分不匀,还利用课余补辅。偶尔到林间草地上席地教学,到天然大教室去写生,捕捉标本,认识事物,获得启发。如今,孩子们四散飘落在各大城市求学,当初7个老师,退休的退休,考走的考走,只有永歌一人还在坚守。他不是没有机会走,他是真的热爱,不单单因为那是他的家乡,他说过,把陈埜的孩子一个个送出大山去,是他当初回来扎根教育的本心。
永歌是个孤儿,从小随奶奶长大,是走出陈埜的第一个大学生,乡亲们为了送出这个大学生,每年都给他筹办学费。永歌不忘深恩,为了改变更多孩子的命运,让他们走出大山,他毅然选择回到这个小山村,从一个平凡的教师做起,为家乡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我去陈埜他已在那里待了五年。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寒暑易节,不知疲倦地,他送出了多少莘莘学子!
在陈埜,我也呆了五个年头才离开。又是一年教师节,请了假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进陈埜。多处故旧见面,永歌依然风雨不动,安静如山地站立在那间破旧的教室里教学,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下课后,他带我去看他的房子,告诉我那是他结婚时盖的。房前房后,楼上楼下,处处尽显诗意生活的气息。娶妻生子后,他依然读书,画画,弹吉他,带着不曾改变的清风明月阳春白雪。虽然多年不见,但并不隔阂——像昨天才在一起谈过教学,用拖拉机送我回过家。
彼时,我们在课余聊起凡·高、尼采、卡夫卡和康德,带学生去山里写生,偶尔在寂静的夜里听他坐在屋顶弹吉他。待我离开多年,去所谓的城市功成名就,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当起了校长,课程表上依然挤满他要上的课。他的生活清贫,安然自喜之中,却又分明有一种别致的干净的梦想。那是世上少有的伟业,隐于他的内心,浮于他的眼中,都是教书育人的美好。
那日,他家中,见到他贤惠的妻。她在一旁烧了开水,烫开茶盅,温杯倾茶,偶尔问问我的近况,保持着如茶的安静。年幼的儿子也受他影响,六岁就能识简谱,四书五经童话故事都很爱读。我走进他的书房,翻他的书,看到他写的教学及读书笔记,静悟真语的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薄与轻。他人在底层,心却一直活在高处。他提起我近期发表的文章,“才女”二字让我汗颜。在校园墙边那棵栀子树下,我也许下要扎根山区的愿望,终被环境所迫大势所趋,而偏离了方向。二十年后,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和孩子们躺在那一个向阳的山坡上闻栀子的清香?茶间,永歌与我说起,才猛然记起这个相约。
秋已发深静,窗外有栀子的清香,刹那间有一种迷醉,让我起身走向室外,走向我们的学校。突然才发现,那个我曾经住过的小屋,呈现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新——重建了。他跟在我后面,替我一点一点地寻找曾经走过的足迹,他说:出去了就好,对你的前途有好处。我笑了。在高人面前,觉得低还不够,从踏出陈埜那天起,是好是坏,我从不自知。
陈埜真的变了很多,比以前宽敞,明亮,美丽。跳上花圃去看栀子,那是我们的第一届学生毕业时栽下的,如今已枝繁叶茂。树上盛满洁白的花朵,面容清秀姣好,有脱尘出世的雅致。时间在她身上,把尘埃过滤了,生活越发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饱满与自足。我欲伸手去摘,却被他止住,慢——你听,栀子落地的声音。
我又一次被他美好的心灵所感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栀子落地的声音,那种清喜随缘,安闲自在,只属于永歌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