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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版3 2014年8月10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傩之歧义
□ 陶宗令

傩从问世起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先是妖艳,后转为狰狞,不论形式如何,都是对人类精神向往的一种表现

不知从何时起,傩这种古老的尤物又悄然兴起并堂而皇之。据我零星所见,近年来对傩的评述和抬举可谓是煞有介事,众说纷纭了。有精美的画册称其为“人与神对话”的中介。更有悉心钻研的外国学者将其看作是“中国远古浪漫主义的源头”。至于傩谱展览、傩文化讲座、傩戏演出、以傩促商等报道就越发屡见不鲜了。

要知道傩在蛮荒中究竟如何衍生是颇费周折的。大概最早出现这个字眼的文献要算“诗三百”,如《卫风·竹竿》中就有“巧笑之瑳、佩玉之傩”之说。用现在的眼光来观照,那时的傩应该是化妆打扮的女性,与巫、伎差不多同类。她们举止得体、婀娜可人,容貌肯定十分漂亮。不过,这种解释于当今不太流行。人们普遍接受的是第二种注解,即傩舞是古人驱鬼疫、祭祖宗的仪式。傩便是这一仪式的载体。如《论语·乡党》、《吕氏春秋·季冬纪》中的记载。那当儿,傩们恐怕已经戴上丑陋的傩谱了。

我与傩也结过一点“边缘”。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亲眼目睹过傩们的风采。

我是江西南丰人,那儿一直被视为傩的故乡。上世纪50年代,我家住在县城的露天大会堂旁边。阴森可怖的傩戏在50年代也偶尔会在大会堂上公演。

小孩子最怕看傩戏,却也最喜欢看傩戏。这跟既怕鬼又爱打听鬼的故事一样矛盾。那时,长辈经常会用傩来吓唬小孩别做坏事。间或有的学童偷摘把橘子、枣子什么的,睡眠时也蒙着被子不敢露出脸来。

我一共才看过两三次旧式傩戏。但每场都不敢看完,更不敢拿眼光长久地正视。这倒不是我也曾做过恶事和偷摘过橘子,而是傩戏实在太吓人了。

南丰傩谱本来就青面獠牙奇丑无比,特别是那双圆瞪瞪的凸眼,随时都准备吞人似的。加上傩戏都是浓缩了剧情的哑剧,没有唱白,没有台词,仅一面扁鼓和一副小钹伴奏,就那么“咚咚锵、咚咚锵”地响得极刻薄极严厉极呆板极阴森,气氛也就极凛冽了。

看傩戏时观众是十分寂默的,只有等到一两个稚童实在害怕不过而从母亲怀抱里猛地哭出“哇——姆妈,我要进屋去”时,现场的安静才会被打破。据说,傩戏演到这个份头上才算达到了最佳效果。

傩也分雄雌。男的叫傩公,女的叫傩婆。但从脸谱和着装上是分不出来的。他们个个凶神恶煞,黄裤皂衫,更没有刘海、辫子一类的记号,所以任你怎样把性别形象联系起来观察,也分不清谁是公谁是婆。只有那些有经验的傩迷们才能根据剧情理得出端倪。

傩流传了老久老久,也湮没了许多时日。现在的年轻人如果不了解傩的历史,是想不到在我们的文化百花园地里还有这样一株怪异的品种。

前两年我回乡探亲,看见几个文化人在一丝不苟地制作傩谱。一打听,原来是准备去北京展出。这样土里土气的东西居然要进京,我着实从心里感到欣慰。然而,欣慰之余也有些惋惜。原先奇丑无比的傩谱被他们美化了,不少成品竟一个个笑容可掬并且都是具体的历史人物。

要么是家乡的文化人忘了傩们的老相,要么是他们故意改革傩的形态。但可能性最大的还是他们不了解傩的多元性存在价值。

曾几何时,先辈们为了祈求风调雨顺,指望于傩;为了祭祀祖宗,寄情于傩;为了驱疫除邪,拜托于傩。即使到今天,也还有像安顺傩、柳州傩、贵池傩、侗傩、寺院傩、南丰傩等傩班重新苏醒、不减雄风。可是,又有多少人会知道,南丰傩与其他傩有着不同的属性和技巧呢?

“咚咚锵、咚咚锵……”

还是以“看煞三郎”为例吧。傩班的响器声好像又从远处而至。没有刀枪,也不见红。三郎却吓得呈衰败尿漏状。怎么是看煞三郎呢?应该是杀煞或打煞、掐煞吧?不,确实是看煞。三郎人面兽心,得意忘形,竟与朋友的妾阎婆惜偷情弄骚,宋江能等同视之吗?

南丰傩的深奥就在于用“看”这种和平方式来摧毁罪恶。这便是拙文所说的傩之第三种含义。姑且谓作歧义。

三郎被一圈傩死死盯着。他知道躲不过正义的审视,便佯装憨态。可手无寸铁的傩们不为假象所惑,随着鼓钹一愣一愣的闷响,继续移动的马步一脚一脚朝他逼近。傩们的动作是再简单拙劣不过了,目光却力透腹背、不容抗拒。只见圈子越缩越小,三郎最后终于双手一仰,立即慌不择路地抱头鼠窜,并跳下舞台往观众里钻。那回,三郎就是钻到我身边才卸下傩谱的,所以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其实,成年后离开家乡,我才逐渐领悟到傩的歧义。尽管我再没看过傩戏,但社会这个大舞台总在不断地把它的子民从感性的后台往理性的前台上挪。见多了,也就领悟到了。还是当代学者余秋雨说得既含蓄又精辟:若要触摸中华民族的精神,哪能置傩于不顾呢(《贵池傩》)。

是呀,傩从问世起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先是妖艳,后转为狰狞,体现着人类在童年时期由自然崇拜转向鬼神崇拜的价值观的嬗变。所以不论傩们有何高招,舞也罢、祭也罢、驱也罢、看也罢,不都是对人类精神向往的一种表现吗?

旱了盼雨、淡了添盐。要说家乡的傩如何丑陋如何英明,关键是那双凸突的眼睛。试想想,傩们只消一看,便会看出破绽惩治邪恶,古人也够浪漫够现实了。

家乡的傩为什么以目光作武器?这里面有一些蹊跷。原来,南丰傩谱并不以神祇为母本,而是以夭折的死鬼作化身。换言之,南丰傩的阵容里并没有各路神仙、英雄、好汉,有的只是各种鬼。因此观众都不能把剧情中对立的双方看成是被重现者之间的较量(如不能看成是宋江与三郎的较量),而只能看成是鬼与人的较量(假设三郎由吊颈鬼扮演,该傩谱就是扮人)。这也决定了只有熟悉故事情节的成年人才能看懂傩戏。

拙文绝无轻漫家乡文化人的意思。因为老辈的傩迷都已作古,而且即便是当时,大多数观众也都不知晓傩的深刻内涵。再说,傩本来就是美丽的,而丑化只是一种时间范畴。如果傩的存在背景可以让其还原,那才是一桩天大的美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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