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元宵

漫长的春节，从年前的置办年货、吃团年饭，到年后的祭祖、拜年、宴饮等等，都是以家庭、家族为核心而设置的，因而是小众的。只有到了元宵这个盛大的春节闭幕式上，才会出现真正大众狂欢的高潮。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大地回春，月色如银，男男女女不分老少，抛开各种繁文缛节，三五成群走向街头、广场，享受一年中最浪漫最狂放的节日时光，恰如明人散曲《良辰乐事》所唱，“初七八拜罢年，盼元宵月色辉，家家灯火安排毕，村的俏的街头闹，老的小的厮混挤，到处里闲游戏，小姑儿厮跟定嫂嫂，外甥儿扯住了姨姨”。

元宵，是各种民间歌舞、乡村戏曲最盛大的表演舞台，台上台下，男炫所能，女艳妆容。唐寅《元宵》诗云，“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元宵观灯，在古代戏曲中是才子巧遇佳人的典型场景，正如《荔镜记》中小生所唱，“今夜元宵，满街人吵闹。门前火照火，结彩楼。人人成双都成对，亏我无妻共谁愁”。净也唱道，“元宵好景值千金，一阵阿妹赛观音；若肯共我成一对，一夜死去也甘心”。

古代小说中，闹元宵也是强盗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梁山诸好汉尤以宋江最爱闹元宵，每逢佳节便嚷嚷着“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于是，“花荣大闹清风寨”事发元宵节，“吴用智取大名府”选在元宵节，“李逵元夜闹东京”也是元宵节。元宵节到底有什么好看呢？“宋江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小小清风寨热闹如斯，京师要地则更是“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

祈好运

元夜燃灯之俗大概源于汉代宫廷的燎照祭祀。隋代虽无元宵之名，但是元宵观灯、装扮游行的习俗已经开始形成：“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柳彧）及至有唐一代，灯会习俗迅速从京城蔓延到全国各地。唐玄宗天宝年间，唐王朝正式将燃灯习俗纳入礼制，“每载依旧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开坊市燃灯，永为常式”（《唐会要》）。

“永为常式”只是表达一种愿望，中国传统节日表面上看起来个个历史悠久、风俗稳固，其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直处于不断流变之中，不仅因时间而演变，也因地域不同而千差万别。

在南方地区，灯与丁谐音，灯火辉煌寓意着人丁兴旺、生活红火，大村旺族及富家大贾，往往大肆张灯结彩，炫示族群之兴旺。元宵节最具象征意义的食品，北方叫元宵，南方叫汤圆，状如卵，传说可卜妇女生育，湖北《安陆县志》称，“元夜家制元宵团相饷，又大者如鹅卵，妇人视火候以占生产”。

北方地区流行“走百病”。平日蛰居深闺的妇女们，穿上节日盛装，相率宵行，群游登高，走桥度厄，祈免灾咎，未婚女子求婿，已婚妇女求子。在北京，“元夜妇女竞往前门摸钉为戏，相传谶宜男也”，甚至有人“手携钱贿门军，摸门锁，云即生男”（《顺天府志》）。

部分地区甚至还流行元宵偷菜的习俗，但各地名称和说法也有差别。南方沿海一带传说元宵夜偷取别人家的青菜，能偷来一年好运，尤其是桃花运。姑娘如果喜欢谁家的少年，就去偷谁家的青菜，偷者不惧，被偷人家也不恼。台南民谣称，“偷得葱，嫁好公；偷得菜，嫁好婿”。粤西和海南民谣则称，“天青青，月明明，玉兔引路去偷青，偷了青葱人聪明，偷了生菜招财灵”。

和阴阳

由元宵灯会而派生的一项有趣的游艺活动是猜灯谜，南宋时期已经非常流行，“有以绢灯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武林旧事》），也有人巧制谜语，将谜面写在灯笼上面，提灯游行，若遇会心之人，射中灯虎，则将灯笼相赠。民国以后，制谜者多以条幅书写谜面，张于市中，有射中者，则揭下射中之条幅向制谜者索取奖品。对于善射男子来说，也许最令他快乐的，是姑娘们那一束赞赏的目光。不过，如今智能手机普及，射虎已经处于式微的境地。有人说，“脑子转得快，不如谷歌百度快”。

元宵的热闹，是阴阳和合的热闹；元宵习俗的多样，折射着民众需求的多样；生活诉求的变化，则催动着元宵节俗的不断发展和现代化。俗话说，饱暖思情欲，于是，生活水平的提高促成了元宵节向情人节的分化或演变。

成为情人节的都市元宵节，变成了一对一、手牵手的缠绵之夜，改变了传统元宵夜多对多、人看人的热闹本色。都市生活中的小伙子，下班后忙着买花赶场、掏钱定房，他们已经远离了那些粗犷的歌舞、喧闹的锣鼓，远离了被围观、被哄笑、在灯火阑珊处被蓦然回首的那份怦然心动的快乐。都市生活方式的趋同，缩影于传统节俗的趋同，霓虹灯装饰起来的都市花灯，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锣鼓的喧闹。

如果我们不能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或许可以在空间的旷野中顺势寻觅，在春风吹拂的乡土社会，或许还能闻到喧闹的锣鼓，还能看到舞动的灯彩，如呼啸的火龙穿行在田间地头，元宵依然在春风中热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