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玉米
走进食品超市,“生物多样性”这个词常会不经意跳进笔者的脑海。这样小的面积,聚集了那么多不同种类的植物、动物和菌类,有哪片森林或草原比得上?但如果你站在食物链的视角来审视这一切,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肉品区和乳品区售卖的大多数产品来源于规模化养殖场,而牲畜饲料的重要原料之一就是玉米;
饮料区和零食区售卖的大多数产品含有各式各样的食品添加剂,它们的重要原料之一也是玉米……
不夸张地说,看起来琳琅满目的食品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玉米的“化装舞会”。玉米的重要性是如此之强,存在感又是如此之弱,竟然隐约透出股草蛇灰线的味道。
农业属性
早年间,人类并不是以玉米为主要食材的,只有美洲人吃得比较频繁,其中又以中南美州为甚。
中南美洲是玉米的原产地。直到地理大发现时期,玉米才被欧洲人发现,随后很快便“占领”北美洲,走向全世界。原因很简单,与水稻和小麦等其他作物相比,玉米实在是太高产了。
从机理上说,人体中除了水分子,还有许多其他重要分子,其结构中都含有碳元素,这也是地球生命会被称为“碳基生命”的原因所在。
不过,人类本身是没有固碳能力的,植物才有。人们身体中的碳原本以二氧化碳的形式飘浮在大气中。植物经由光合作用捕捉大气中的碳元素,转化为碳水化合物、氨基酸、蛋白质等营养物质。人们再通过吃植物或者吃以植物为食的动物,获取养分。
为了固碳,植物们各显神通。其中,水稻和小麦被称为三碳植物,因为其固碳方法在光合作用初期会产生一种三碳有机物。而像玉米、甘蔗这些植物则使用了另外的固碳方法,在光合作用初期会产生四碳化合物,所以叫四碳植物。
相较于三碳植物,四碳代表着更高的效率,即碳元素转化率更高。同时,它们对缺水、高温等恶劣环境的抗性更强。资料显示,三碳植物每固定一分子二氧化碳,要消耗833分子的水,而四碳植物只消耗277分子的水。相对地,低水耗的另一面就是高能耗,这也使得四碳植物需要更多阳光照射。所以,玉米尤其适合种植在那些炎热缺水的地方。其产出的能量有97%来自于大气,只有3%来自于大地。
四碳植物独特的光合作用方式,是玉米能主宰美洲农地的根本原因。作为玉米超级大国,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玉米生产国、消费国。2021年,美国生产了149亿蒲式耳(约合3.58亿吨)玉米,占全球玉米总产量的31.7%,占全球粮食总产量的10%左右。除了直接食用,美国还拥有世界先进的食品加工业、种业、畜牧业,这也使得相较于全球其他地区的人类,美国人身体里的“玉米含量”更高。
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的著作《杂食者的两难》给出了一组数据:美式快餐厅的食谱,包括汉堡、汽水、炸鸡、沙拉酱、可乐、奶昔等,看起来种类繁多,其实都是玉米的“变种”:一杯汽水,除了水外,100%都是玉米制成的添加剂;奶昔中有78%是玉米;沙拉酱65%;鸡块56%;薯条23%。
这样来看,古玛雅人的谚语说“人就是‘会走路的玉米’”,还真是有些道理。
工业属性
如果仔细梳理玉米“发迹”的过程,会发现其背后的原理与工业类似,核心要素都是成本与效率。在阳光、水和土地供给大体相同的情况下,很少有植物能比玉米制造更多有机物质和热量。同理,在产量相同的前提下,玉米需要的水和土地更少,阳光是免费的,不算也罢。
不过,当美国玉米年产量达到三四亿吨这个数量级时,这套逻辑说不通了。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生产如此多的玉米必然要消耗大量地力,任何土地显然都不足以支撑这些消耗。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氮不够用了。
植物生长的本质是固碳,但过程中却需要大量的氮元素。地球上的氮元素虽然充沛,却大多存在于空气中,以氮气的形式存在。这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除了遭遇闪电等极端情况外,很难发生反应。至于地壳里,氮含量只有可怜的0.0046%。这也是以前的农民会轮耕豆类植物或通过积肥“养地力”的原因所在。豆类植物的根部寄居着根瘤菌,可以负责提供氮,而植物只需以少量糖类作为“回报”即可。
种植业发展至此,还在农业的逻辑范畴内,直到人工合成氮肥的发明改变了一切。通过化学工业,人类把空气里的氮元素变成了化合态,将生性“冷淡”的氮元素转化成了植物可以轻易使用的“活跃分子”。
对于氮肥的发明,科学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早在1898年9月,英国皇家学会院士威廉·克鲁克斯就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评价说,氮肥的发明使得人类“有可能摆脱粮食危机的威胁”。加拿大科学家瓦茨拉夫·斯米尔也在其著作《滋养大地》中作出了测算:如果哈珀(氮肥发明者)没有发明氮肥,地球上有五分之二的人将无法存活下来。
不过,斯米尔也同时指出:“当哈珀赐予我们固氮能力时,人类和大自然就开始进行‘魔鬼交易’了。”
斯米尔的思考角度很敏锐:土壤中的营养元素原本是大自然赋予生物界的礼物,但人类获得固氮能力后,地力就改由化石能源来提供了。当化石燃料主宰了地力,绝对意义上的农作物就消失了,统统变成了“石油工业副产品”。
至于玉米,算得上所有农作物中“转型”最彻底的一个,因为目前全球一半左右的合成氮肥都用在了玉米上——“地里长出的玉米”变成了“喝石油的玉米”。
对于农业的工业逻辑,很难讲究竟是好是坏。从正面看,如果没有工业逻辑的介入,农业的规模和效率恐怕很难实现质的飞跃,自然不可能喂饱全球80亿张嘴,人类生存堪忧;但从反面看,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业逻辑都只关注显性的投入与产出,而没有给予资源、生态等隐性成本以足够的关注,导致环境不堪重负。
根据美国农业部的保守测算,当人们用化石燃料来生产化肥、农药,制造并驱动农用机械,再加上加工和运输,每生产100千克玉米,就得消耗4升至5.2升石油。换句话说,生产单位热量的食物,需要消耗高于单位热量的化石燃料。但在化学肥料出现之前,农场每投入1单位的能量,就能得到大约2单位能量的食物。仅就效率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喝石油还真是可惜。
能源属性
近年来,随着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深入人心,各方对于大自然内在的系统性有了更深的认识。玉米“摇身一变”,又成了大洋彼岸的那只蝴蝶,扇一扇翅膀,便在各个领域掀起狂风巨浪:
从消费视角来看,当今的食品加工业可以把玉米变成好几百种东西,甚至从某种程度上看,玉米就是美国食品工业的基础。它带来的直接问题是改变了美国人的饮食结构。华盛顿大学的调查显示,因为营养摄入过于集中,美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胖的国家”,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超重,40%的成人达到肥胖标准。而与此同步发生的是,许多人在肥胖的同时还饱受营养不良、胃肠失调等疾病的困扰。不少精神科医生也表示,虽然人类还没有破解精神类疾病的密码,但胃肠问题与精神类疾病一直存在着“神秘关系”。
从环境视角来看,玉米也负有连带责任。在养活了大多数美国人的玉米田里,一个经常发生的现象是,由于使用方法不当,很多化肥都被浪费掉了,原因可能是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法施肥,也有不少农民可能只是单纯觉得多施点肥比较保险。这些多余的肥料渗入土壤,随着雨水进入地下水、湖泊、海洋,导致水系过度含氮,藻类疯狂生长,部分水域甚至因此成为严重缺氧的“死亡区”。延展来看,人类虽然只是在自家的农地上施肥,却影响了整个星球的生态环境。
好消息也是有的。
从能源视角来看,随着绿色产业的兴起,玉米又再次能源化了。通过发酵和蒸馏,玉米被制成乙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玉米酒精。它既可以用作汽油的添加剂或替代品,提高汽油的辛烷值和抗爆性,也可以用来制造其他化学品,比如塑料、纤维、药品等。根据国际能源署(IEA)的数据,2022年全球共生产了1.8亿吨乙醇,其中约有1.2亿吨是由玉米制成的,相当于消耗了全球玉米产量的40%。仅此一项,美国一年就要消耗约1.5亿吨玉米,巴西、中国、印度、加拿大也是大户。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喝石油的玉米”又变成了“可以当石油烧的玉米”。
玉米有很多张“脸”。它表面上是农作物,代表着农业,但上游连接着以化肥、农药等为代表的化工产业及以种业为代表的高科技产业,中游离不开以农机为代表的装备制造及相关配套产业,下游又延伸出了数不清的枝枝杈杈,串起了无数条产业链。它曾与其他生物共享土地,共同构成了一套复杂的生态系统;如今又与无数领域“纠缠”在一起,织成了更加复杂的网络体系。
能在这么多角色中无障碍跳切,谁又敢说玉米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