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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版  下一版 2019年9月8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您还能收到 我的歉意吗?
□ 李 晓

一些最深的爱与期望,往往通过一些貌似极端的方式呈现。

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深居简出的日子了。不过几个老朋友的偶尔聚聚,还是要抬起脚步赶去的,这是对我静水深流日子中的抚慰。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几个老友在山上农庄喝了从自家带来的酒,借着天上星光,各自说起了这些年来的经历,突然就说到了一个话题:在我们人生的过往中,你心里亏欠过谁,想跟谁表达一声歉意。

一个平时看起来笑眯眯的男人说,他想跟自己的母亲说声对不起。他告诉我们,在母亲患病住院的时候,他或许是工作繁忙,晚上又照顾母亲失眠了,有天早晨疲惫的他气冲冲摔门而去。后来姐姐告诉他,在他出门后,母亲艰难地撑起身子说,她感到拖累儿子了。母亲走以前,把10多张银行存折哆嗦着摸出来,叮嘱他,存折密码都一一写在了上面,这是母亲这些年给你攒下的。男人抬头望着天,他说希望星光中有母亲的一双眼睛望着他,他想跟母亲说,妈,对不起……

那晚上我说,我想跟我初中时期的班主任老师说声对不起。往事在星空中又浮现而来。

“你这个样子,当什么作家!”她越说越气,我明显看到她脖子上蹦出青筋了。

“我就是要当作家!”我歪过头,对她大声还嘴。

“你还跟我还嘴呀,我让你当作家去,当你那个狗屁作家去!”她发火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刚才收缴的《西游记》,一股脑向我头上砸来。教室里的同学,顿时哄堂大笑。

在她的课堂上,我埋头看小说《西游记》,被她发现了。对古代小说的沉迷,让我做起了文学梦。

她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姓戴。在当年那个乡里中学,她以教育学生严厉著名。下课了,我跟着戴老师来到她办公室,她宣布:“马上回家请家长来!”我犟着头,不去。戴老师便领着我回家。我在前,她在后,一前一后两个人,一路默默无言穿过山梁上曲曲折折的小道回家。

山梁上,远远看见我爸正吆喝着一头牛犁田。我走到田埂边,对爸嘟囔着说:“爸,戴老师,喊你去。”爸卷起满是泥巴的裤腿,跟我来到了戴老师面前。

戴老师把事情讲了一遍。爸跳起来,扇了我一耳光,他训斥我:“你不读书了,回来帮老子犁田,你干得了吗!牛弹一腿,就把你掀翻。”我终于口头认输了。我知道我爸那个暴脾气,怕他又拿喝农药来吓我。

我当着全班同学读我写的检查。戴老师说,认识深刻,全班同学鼓掌通过。

我又在霜风凛冽的早上,打起火把上学了。一个姓龚的同学奚落我:“你不是要当作家嘛,还回来读书干啥。”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自尊心崩塌了,我是班上最孤独的人。我讨厌数学课。我一向数学成绩差,中年以后的梦境里,还常在不停地赶做数学作业,参加数学考试。在梦里,要么是没了笔,要么是望着那些如蚂蚁乱爬的数字头昏脑涨,我交白卷,在梦中吓醒。我看过梦的解析,说这是一种内心的焦虑。我知道,这种焦虑的源头,或许是那年课堂上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不能原谅戴老师。我喜欢初中的语文老师,我语文成绩一向很好。语文老师脸上有麻子,我叫他王麻子。王老师有几次在背后听见我喊他的诨名,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望着我,好比我喊村里那个刘瘸子一样,刘瘸子不生气,还一蹦一跳过来跟我搭话。

我不能原谅戴老师。有一次赶公共汽车,我看到她了,她正在包里找零钱,我没有给她买票。她跟我主动打招呼:“上哪儿啊?”我支吾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还有一年初中同学的同学会,我给几个同学送了我写的一本小书。戴老师悄悄拿过去看了,问我:“能送我一本吗?”我说:“没有了。”我看到,戴老师脸上那尴尬的表情。

4年前,听同学们说,戴老师患癌症了。一些同学们组织去探望戴老师,我没有去。戴老师去世了,我也没有去。

经历了世事沧桑,消化了很多心里的块垒,到中年以后忽然明白,一些最深的爱与期望,往往通过一些貌似极端的方式呈现。

戴老师,我想来到您墓前,说一声:对不起!这份迟到的歉意,您在另一个世界,愿您能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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