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文通行的今天,如何看待文言文写作?
虽然我好读文言古籍,却对现代人写文言文颇有成见。然读赵普《掇珍集》之后,深觉我原来所抱之见,颇为狭隘。
成见何来?一来是因所见今人写文言,多造作泥古,文无新意,更无美感,不伦不类,面目可憎,哗众取宠,贻笑后世;二来是认为作文的意义或在于明道、载道,或在于言志、抒情,或在于沟通、叙录,社会发展到今日,既然可以用大多数人熟悉的现代汉语写作,为何还要“倒退”回去用文言文写作呢。
读赵普《掇珍集》,使我遽然意识到,今人写文言文,其实可出于单纯的艺术之心,而不废其明道、载道、言志、抒情、沟通、叙录等诸功用。难道不是吗?既然今日我们可以把唐诗宋词视为艺术品来欣赏,当作传统文化之精髓来传承,为何不可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今日文言文的创作呢,为何不可将文章之功用寄于美文的艺术性之中呢。审美层面之功用,难道不正是“无用”之“大用”吗?我想,这是赵普文言文创作带给读者的一种艺术与文化层面的启发。
《掇珍集》收赵普所写文言散文十篇,文题为:《好(引)》《造物且有灵》《襄神》《茶》《汲泉水望月·杏花怀古·雅集·序》《先生》《德州牛仔》《医病园记》《捕斋名记》《了》等。我于一周日午后翻读,不知不觉,遍历诸篇。读得尽兴,读得惬意,如品佳茗,似入佳境。读非美文,焉会有此体验。
我中华文章之精髓,窃以为,要在两字,一字曰“文”,一字曰“道”。“文”者,今日之意,即“文章”(一篇文章之“文章”),但自古以来,此字有更丰富之内涵。刘勰作《文心雕龙》,在“原道第一”中开宗明义指出,“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这就是说,世间的万物,动物植物都有各自的文章;语言有文采,才能揭示天地之心。这种将“文”与“原道”相结合的观点,是刘勰的首创。至唐代,韩愈主张“文以明道”。韩愈继承了刘勰的思想,在这种思想中,“文”和“道”是统一的,“道”因“文”而明,“文”为“道”而生。宋儒则推崇“文以载道”,上承唐代,更强调“文”的相对独立的功能,将“文”作为载“道”的工具,强化了文章的功用性。这种观点,如被过度发展,一则可能落入“以文害道”的窠臼,二则可能走向“为道弃文”的偏途。今人以现代文作文,如能明“文”“道”一体,亦可得文章真意。
作者赵普作文言文,妙就妙在,篇篇追求道,篇篇力求文,古之典故,今之名物,融于文中,不着雕琢之痕,不害堆砌之病,化古为今,写今入古,古今一体,句承文脉,言藏文心。集中诸文,虽非白玉无瑕,然深得古文之方法,上追唐宋散文之风骨。
《好》篇,是集子的一篇引文。文有句云:“余之所衷,冀愿人间大‘好’也。”此一句,揭集子宗旨,明作者之志,直抒胸臆,有昌黎之风。末篇《了》,文中引苏子瞻文:“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旋即自揭其旨,云:“人由物役,非物能逮,乃心桎梏也。”由其对收藏之道的体悟,直指人生藏舍之道,理通佛老,发人深省。由此知作者醉心收藏,自诩“匠奴”,甘为人梯,实在是其“冀愿人间大‘好’”之志的诠释,实在是其寄情于文言文创作之意的体现。有此高志,有此美意,方能得美文。
由是观之,集子中其余八篇,所颂者所歌者——匠人,故人,友人;匠心,真心,赤子心。《造物且有灵》篇是直接致敬匠人之作,有句云:“匠人所凭,双手也。双手所宗,性灵也。”《先生》文写冯骥才先生,文句洗练,刻画人物,栩栩如生,如立眼前。《德州牛仔》篇则是记录一位美国匠人,通过记述此异国匠人的话语,说明“宇内匠心”相似相通。读之,感手艺传承之艰难,叹匠人匠心之无私。掩卷深思,意味绵长。《茶》《汲泉水望月·杏花怀古·雅集·序》两篇,乃作者记与故人、友人、匠人交往之文,情真意切,感怀至深。《茶》篇临近结尾,末一段忽转为对父亲的回忆,有句云:“不记何年,父携我元夕观灯……只得一纸,谜面曰:言对青山不是山,二人土上说分明,三人骑牛牛无角,草木之中有一人。至于谜底,吾不谓子,子亦能知之也。”简文蓄意,戛然而止,如子瞻望月,圆缺缥缈间,寄无限深情。
《掇珍集》中短文十篇,篇篇有哲思与深意,皆值得细细回味。我试一语揭《掇珍集》之意义,云:发艺术之心,振文化之力。
赵普君的家乡是安徽黄山,我的家乡是浙江衢州,地理位置很近,算得上是半个老乡。赵普君与我亦是大学校友。我与他虽相识多年,然当面交往,不过数次。初在荧屏见他主持节目,动情处潸然泪下,知其为性情中人。后他邀我开会论事,始有当面往来。至读《掇珍集》,更知其有赤子之心,崇敬不已。草就此文,一为点评,亦为表感佩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