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拨孩子们在成长。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也会有他们的童年记忆，或快乐或忧伤，不过应该不会再跟我们一样

老家在江汉平原中部的一个小村庄里。小时候，我常常望着高天上过往的飞机，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要飞到哪里去，怎么会经过我们这个小小地方。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我——那时候村子里或许还没人坐过飞机。我也曾尝试着思考自己所在的这片土地，虽然在我眼里它已经够大了，从村口沿禾场走回家要好久，甚至觉得我家屋后那片树林也不小了，可是在偌大世界里它算得了什么？它跟别处的土地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只知道我属于这里，整个村庄的人都属于这里。我确信它占据着地球上的某块区域，可是它如此默默无名，飞机里的人肯定不知道这里，更不会知道有个小孩曾在这里遥望过他们，就像小伙伴们不知道多年后我会在城市里眺望着故乡。

最难忘的是故乡的那条小河。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故乡村庄之名应该得自于这条小河，但并没有得到老辈人的证实。它其实不算是河，而是一条长长的大池塘，从南到北横卧在村庄后面，与其他水体并不相连，唯有雨季涨水的时候才有别处的水漫流过来，不过村里人还是习惯叫它河。春天，小河两岸垂柳依依，枫杨生穗，嫩绿鹅黄，河里的水草也开始生长。到了夏天，荷叶田田，荷花或倚或藏，临岸茭白丛丛，蛙鸣阵阵。我觉得这泓水，让整个村庄都灵动了。那时候河水很清。女人们早晚都会去河边淘米、洗菜、浣衣，男人们则主要负责担水。我也曾端着盛米和菜的竹篾筲箕，帮母亲去河里淘洗。一路跟着我的还有那只黑白小花狗，像个小英雄似地伴我左右。

儿时也有淘气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大头针，用钳子夹着在灯火上烤热了，弯过来，就做成了一个小鱼钩。再从妈妈针线包里扯出一根棉线，一头拴住鱼钩，一头系在竹竿上，最后还得缠一截小指粗细的高粱苗子当浮标，简易鱼竿就做成了。随后，和点面团或者挖些蚯蚓当饵，小伙伴们就悄悄出发钓鱼去了。浮标浅一些可以钓刁子鱼，基本上鱼钩甩下去，就有一群刁子鱼飞快地游过来争食，很好钓。只是鱼钩没有倒须，有时候拉到半空中鱼儿又挣脱了掉下去。把浮标放深可以钓到鳊鱼、鲫鱼或者黄骨鱼，但是需要耐心一些。往往在我们略有收获的时候，承包池塘的伯伯也快赶到了，远远就听到了他的叫嚷：“哪个不听话的伢又在河里钓鱼啊？”伙伴们赶紧囫囵收拾了逃走，换得晚餐时几缕夹在蒜苗里的鱼儿香。

到河里游泳就不用那么紧张了。暑热天，太阳还斜在村头的树梢上，河边盼归的牛儿哞哞叫着，大人小孩就开始扑通扑通往河里跳了。村子里的人水性都很好，大概是从小在河里泡大的缘故。我有些怕水，只敢在浅处摸爬，学得不快。看到小伙伴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河对岸，我非常羡慕。有天邻家叔叔见我又泅在浅处，很是笑话，拎起我就往人多水深处扔，吓得我一边哭叫、一边胡乱扑腾，狗刨倒也就此学会了。

除了小河，禾场也是记忆的主场。禾场在村庄前，两排房子的中间。临近端午节，大麦、小麦先后成熟，趁着晴好的天气，几天就要收割完，脱粒晒干。白天，禾场是晒场，铺陈着一家家打下来的麦子。小伙伴们也会跟着大人忙一天，要拿着耙子不时翻一翻，这样麦子干得快。晚上，麦子收了，月亮升起来，炊烟也升起来，那时候是我们最快乐自由的时光。一群小伙伴在禾场里玩编花篮的游戏。大家手拉在一起，腿搭在一起，边跳边唱童年的歌谣：“编，编，编花篮，花篮里面有小孩，小孩的名字叫花篮，坐下，起来……”玩了一遍又一遍，大家开心地跳着、笑着，直到谁家妈妈叫了好几声：“伢子们，快回来吃饭了！”这才慢慢散去，禾场复归宁静，留下的只有夏夜的虫鸣。

记忆绵长，思念悠悠。多年前匆匆回去过一次，小河已经被填平了，房前屋后高高的树也换了一茬，我差点没认出来。汽车从南边的村口开到有些破旧的家门前，一路经过曾经承载我们笑声、喊声抑或是哭泣声的禾场，多年后再看时竟是那样逼仄、局促、狭小。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当年一起跳编花篮的邻家姐姐们早已不知嫁到了什么地方，留在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也在岁月这把“杀猪刀”面前改变着模样。甚至我离开故乡后成长起来的小辈们，有的也已经结婚生子。又一拨孩子们在成长。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也会有他们的童年记忆，或快乐或忧伤，不过应该不会再跟我们一样。

听老家亲戚说，这两年随着乡村治理和新农村建设，村子里的环境改善了很多，小时候常在房前屋后欢叫的鸟儿们又逐渐回来了。我还看到一则故乡邻镇的新闻，说的是一个读书出去的游子，在外创业成功，回来给生养自己的村庄捐建了一座最美图书馆。从照片看，白墙黛瓦，设施齐备，满满的书香。小河水曾经哺育过我们村庄的人，从这里走出了名牌大学博士、国家部委公务员、知名企业工程师等，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魂牵梦萦着故乡。如果有一天，大家有能力了，也能像那位念家的游子一样，给故乡建一座这样的图书馆，也请我们的老师来当管理员，大家有机会就去当义工，让孩子们不仅可以遥望云天上过往的飞机，还能更好地认识自己所在的这片土地，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