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似花,花似美人,在成都这片古意恣然的土地上,美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目不暇给中,温暖了这里一年四季的寸寸光阴,幸福了世间所有百姓
成都极少下雪,在这极早的春之始,杜甫草堂的残梅似融雪,但比起浅雪即消的冷清颓败,这残梅散发着最后的清芬,点点斑斑,一路春风带笑,嘻嘻点染过草堂的旧年茅舍,漂流过草堂的檐下清波。“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这一季的风流转瞬即逝,就好像这白驹过隙的时光,绝不为世间任何的惋叹而片刻停歇,“明年此时,梅下再约”。
成都的大街小巷里,从隆冬时节就开始踩着三轮沿街叫卖腊梅的花农,终于结束了一整个冬天里风雅又灿烂的营生。他们跳下三轮车,拍打拍打坐垫,衣服的背襟上还浸透着腊梅彻骨的香气。他们可能不会知道,当他们在隆冬最萧瑟的街角处,费力地蹬着沉甸甸的三轮而来时,身后大簇大簇的金黄腊梅高可盈丈,往四面八方尽力地热烈延伸,好像冬天被春天“哧啦啦”一把火点燃了似的。这种“燃烧”是动态的,是充满生机的,他们载着这金子似流光溢彩的香气,映亮了多少人的眼眸,以及人们内心之中那对春的深沉渴望……
而现在,最后一朵腊梅早已售卖干净,花农拍了拍自己沟壑纵横的老手,憨厚地笑笑,腊梅的碎屑与香气早已渗透到每处掌纹、每个指甲缝里,以及每一岁年华的角落。他们一转身,就这样倏忽消隐于每一个早春,直到下一季隆冬,再与腊梅的香气一道出现,成为老成都年画中生动的一部分。
而此时,宋代大诗人陆游正骑着他的桃花骏马向我们走来。他手里纵着青丝鞚,刚喝了一点小酒,正歪歪斜斜随着马蹄哒哒左右晃动。随着他晃动的还有腰间的碧玉壶,里面大概晃荡着浸过新鲜竹叶的浅绿春醪,“自别西川海棠后,初将烂醉答春风”,他遇上了桃花,但醉眼惺忪,实在看不分明,“影落清波十里红”啊。于是他理解了庄周晓梦的迷思:“到底是我梦桃花?还是桃花梦我?”转头,他又遇到了一位疑是古遗民的村翁,这村翁在花乡里自在活了一生。陆游像个顽皮老头一样醉醺醺地斥他胡说:你当年明明是被这里的无边春色留住,干吗却把避秦拿来做借口?
每个与成都结缘的人,都在不同的时空里遭遇着这里的春天。
我从“银杏画院”跨出门去,正对上陕西会馆的无边春光。这里景好、茶亦好,世事穿越三百年的风霜,这里的一弦一柱还是旧时模样。阳光将人晒得昏黄,非常适合回味成都跨越千年的历史文化韵调。
会馆亦是茶馆,坐在斗方云饰彩绘的门廊下,看茶博士手执铜壶,细细一柱开水冲将下去,杯中的毛峰打了一个旋儿——茶香扑面,最能氤氲时间的界限。在茶香与琴声的交错中,古成都的轮廓在我们四周悠然浮现、渐次延展开来:古成都其实很小,其繁华精髓的地方,就在现在青羊区一带。13世纪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同样站在锦江边,在自己那本著名的游记中“唰唰”记录,一片桃花飘到他鼻尖,他一怔:“刚才记录到哪儿了?”
遥远的都江堰好似一把开启文明之魂的钥匙,轻轻一拧,岷江之水就浩浩汤汤奔腾而来。水好,自然滋养得土地富庶,两岸百花纷纷盛开。在成都赏花,妙就妙在一步一景,一花一题,都有典故,使得“赏花”这种行为既市井又大雅。
清人杨燮等著的《成都竹枝词》中曾细细描绘了每年农历2月,青羊宫举办花会的胜景,以清末民初为鼎盛,一直是成都重要的民俗活动。青羊宫悠悠的风韵沿袭至今,今年春早,龙泉的桃花一片妖娆,梨花沟的白梨也不遑多让;隔不了多久又有农历6月的荷塘月色,桂子沟的桂香,燕子沟一年到头的兰花,石象湖畔还有舶来的郁金香,最后又回到农历12月的幸福梅林。就这样,美人似花,花似美人,在成都这片古意恣然的土地上,美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惊鸿而来、翩然而去,目不暇给中,温暖了这里一年四季的寸寸光阴,幸福了世间所有百姓。
对成都百姓而言,花开就跟过节一样。有花,大家就有了“打堆”凑热闹、吃喝玩乐的理由。“人多得好像乡场上的赶集,所不同的是,赶集的人买的是鸡鸭鱼肉,而花会中人们邂逅的是阳光和花香。”
每年赏花时节,繁花下挤满了一张张小桌小凳,人们拖家带口,先占据一张小桌,布下几盏热茶,再施施然轮流起身闲逛、赏花。这个时节,能在花下找到一张空桌坐下,那是花钱都买不到的好运气。
身在其中,感觉可以变得特别敏锐,又似乎变得遥远迟钝,稍不注意,就会在阳光下打个小盹。似看花,又好像没有看花,只是单纯地在花香、茶水中浮浮沉沉,体味浮生百态……浩浩渺渺间,原来自己也是这千姿百态中的一色一味啊,和光同尘,在微妙的“玄同”中,人生旷达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