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了,这双黄胶鞋一直放在我的床下。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拿出来看看,拍拍上面的灰尘,轻轻地抚摸着它,打开那段难忘的时光。
那年我刚毕业,八九月份正是西藏山南觉拉乡的雨季。因为扎洞村到念扎村的路几乎全部在河道里,公路也就变成了水路和河路。我们有两箱表格要送到乡里,连续等了两天还是没有顺路的大货车。乡里的吉普车没有办法来接,只能在念扎村等我们。
为了不弄湿表格,每个箱子套了七八层塑料布。我和农业技术员扎扎一人背了一箱,带了四个饼子和一盒藏式辣椒就出发了。
刚开始风不大,还可以打个雨伞。下午一点多开始,风越来越大,伞被吹得翻了个,草帽也被风吹走了。头发湿了,衣服、鞋子全湿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水路。扎扎虽然是本地人,但水路他也没有走过几次。为了抄近路,我们必须跨越几条河流。在第一条小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水,听着河里石头激烈碰撞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扎扎就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刚到河中央,一个趔趄,手一扬,我的鞋子就飞了出去。我赶紧去追,差点把扎扎拉倒,但是只捞回一只。扎扎说算了,再追就太危险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提着一只鞋子,我傻了。
“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念扎村,否则遇到泥石流什么的,咱俩都没命了!”扎扎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能把两只袜子套到一个脚上,紧跟着他赶路。十多公里的山路,准确地说,那就根本不是路,一会儿是河道,一会儿又要爬到山上,过一会儿又要沿着地埂穿过农田。看着扎扎的背影,那时候让我体会最深的就是鲁迅先生那句话,“世界上原本没有路,人走的多了,就成了路!”
“快点、快点!”扎扎不停地催促着。我一瘸一拐地小跑着。天色越来越暗,我又冷又饿。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扎扎就从路边的豌豆地里拔了一些豌豆,让我就着饼子和辣椒吃。
到达念扎村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文书和司机见我们还没有到,已经拿着手电筒带着村里的干部准备去找我们了。
文书的家里开着小商店。“宁吉——宁吉——”老阿妈边慈爱地念叨着,边给我拿了一身崭新的迷彩服和一双新的黄胶鞋。我要给钱,老阿妈和文书都坚决不要。老阿妈的理由是:“你是在给公家办事,吃了这么多苦!我们怎么能收钱呢?”而文书的理由是:“你刚毕业,还没有发工资!”
穿上了干的衣服和鞋子,那才叫幸福啊!我一口气喝了9碗滚烫的酥油茶,吃了两大碗的挂面。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鞋子被洪水冲走的消息,迅速在乡里传开了。后来,乡亲们见到我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但是都会指指鞋子,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就赶紧去找文书还衣服和鞋子的钱。但是文书依然死活不要,说就当是老哥送你的礼物。
文书比我大不了几岁,上高中时品学兼优,高三时因为一场病,没能去读大学,后来做了乡里的聘用干部,然后娶妻、生子。当时除了书记和乡长,他是我们乡里最忙的人之一,写材料、管财务、调解矛盾纠纷、下村调研等,而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到600元,幸好家里还有农田和牛,解决温饱不成问题。
调离觉拉后,我回去过两次。每次见面,我和文书都要谈起那双黄胶鞋,然后大家都嘿嘿一笑。我感觉我们的友情就像鞋带一样,紧紧地系在我俩的心里。
后来,听说文书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但是,我还时常能收到他从乡里带来的土鸡蛋。本来想去看看他,也一直没有成行。乡里通卫星电话的时候,我拨了好几次,要么是没有人接,要么打不通。
听说文书去世的消息后,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呆呆地坐了一天。我轻轻地拿出那双黄胶鞋,穿在脚上,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我又仿佛看见了文书消瘦的面容和疲惫的笑,以及自己歪歪扭扭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