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周末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返回经济网首页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上一版3  4下一版 2018年5月13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生命台坎
□ 艾克拜尔·米吉提

人生是漫长的,生命是短暂的,请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

叔叔修起了一座红砖新宅。

新宅有高高的台坎,台坎上是一溜的长廊。长廊居中处开有一道门,拾三级台阶而上,自此门进入厅堂,一东一西耳房,耳房的窗口与廊檐拉齐,煞是威严。与对面那个当年我也参与劳作,和爷爷健在时用干打垒土墙加土坯盖起的那座略显低矮的传统土房相比,显然有天壤之别。

我第一次来到叔叔的新宅,拾级而上,登上高高的台坎,回望廊檐下的院落时,略略有点眩晕的感觉。心想,叔叔这房基起的是真高。满眼望去,有一种在群山之巅俯瞰世界的错觉。

院子里葡萄架后方栽有几棵果树,院子的三面贴墙盖有马厩和羊圈,几匹马在那里享用着草料,清脆的咀嚼声从那边传来,声声入耳。羊只也在那里闷声吃草,它们会在闲暇时懒散地卧下反刍,那时才能听到它们有节奏的咀嚼声。而此刻看过去,马厩和羊圈顶子还没有叔叔这宅子的长廊台坎高。

我对叔叔说,这房和院落盖的不错。叔叔略得意地捋了捋他的小胡须,把我让进屋。

多少年了,这一幕始终在我眼前定格。

那一天,我正好在里海边上乌拉尔河入海口,看着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风驰电掣般地顺着乌拉尔河初冬的冰面驰过,留下由冰面下的河水反射的滚雷般的轰鸣声,我甚至来不及打开手机抓拍一幅绝世画面。在冰天雪地里,那绝对像一道白色闪电,从眼前一闪而过。恰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大弟弟打过来的,他说,叔叔走了,就在今天凌晨。

我愣在那里。怎么会呢?

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千真万确。生命其实就像是一道白色闪电,稍纵即逝。

我生命中的又一位亲人,就这样像一道白色闪电倏忽离去。

叔叔是一位离奇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

他是我奶奶四十多岁生下的老幺子。奶奶格外疼爱他,甚至到了溺爱的境地。据说,当年幼小的叔叔半夜哭闹起来,一定要吃小麦粥。奶奶就用牛奶给叔叔煮小麦粥喝。叔叔只有吃到那一口小麦粥,才会心满意足地睡去,不然就会哭闹到天亮。奶奶却对他充满无穷的慈爱,从不会说一句口气重了的话,从来都是“托克泰,托克泰”地宠着他。叔叔本名托力干,但奶奶对他的昵称“托克泰”,却传遍这方草原。以至于人们不得不用官称时才叫他本名,通常都会随着奶奶的昵称来称呼他“托克泰”。久而久之,许多人以为这才是他的原名。

叔叔读中学时,我父亲把他接到伊宁市,在第一中学读哈萨克语初中、高中。1964年夏天,他顺利考上了新疆大学数学系。就在前往乌鲁木齐报到途中,他在霍城县芦草沟公社带着行李下了车,说是顺路看一下我的爷爷奶奶,但是回到乌拉斯台牧场再也没有离开。那时候通信也不方便,直到很久以后我父母亲才得知此事,很是生气。但那时新疆大学入学报到早已结束,叔叔就此没有迈进大学的门槛,留在了牧场。

那时候在农村牧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牧场需要像他这样的有高中文化的人。于是,叔叔先是在水利测绘队里工作,那时候正在大兴水利工程,芦草沟公社也在搞果子沟和乌拉斯台两条河的灌溉工程。在一个暑假里,我回奶奶家时,看到墙上挂着公社党委给叔叔颁发的优秀奖状,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油然升起对叔叔的敬意。

那时候还没有大型挖掘机,一切都是人工劳作。一锹、一镐、一坎土曼、一抬把子地开掘斗渠,再以河滩石铺就渠槽,修几处跌水缓冲坡缓冲山水冲击力。只用了一春一夏,两条斗渠竟修成了。人心齐,泰山移,只要齐心协力,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有一次我去山上牧场,在一处山脊横马回望时,竟看到那新修的斗渠像一条白线,笔直地伸向远方平原。人工造化竟然也会如此美丽,着实让我怦然心动。而在那一条白线里,就有我叔叔辛勤的汗水和心血,我在暗自感叹和感动。

水利工程结束后,叔叔回到牧场,做起了粮仓保管员工作。牧场给他配备了一匹枣红马,那马竟有花走步(一种马的平稳小跑步伐,那是一种天赋,不是每一匹马都会有的),于是乎叔叔给枣红马备了一套鹰头鞍,每天喝过早茶便骑上枣红马一溜烟尘驰向粮仓,给那些从山上牧场下来的牧民发放口粮。

几位下山来领口粮的牧民,用羊毛织成的硕大口袋盛满小麦,用驭畜驮着,刹好鬃索,便会急匆匆地赶去磨面。叔叔则会做好出入账本收好粮仓,骑着枣红马开始在草原上兜风。那嗒嗒的马蹄声煞有节奏,犹如敲在心头,令人十分惬意。久而久之,叔叔便有了一种新草原骑士的风格。这一幕和叔叔的形象在日后我的小说《红牛犊》《风化石带》《郁金香》中多有表现。

文革中叔叔也做过荒唐事。他受一位下乡播撒革命火种的红卫兵影响,戴上红袖章揪出牧场党支部书记,给他头上扣一桶糨糊,用报纸做成高帽直接糊上去,当着牧民们的面进行批斗。这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结,让叔叔始终难以释怀。直到在一次叼羊竞赛中双方才以草原骑士的方式得以化解。

叔叔其实天性快乐,他会弹奏冬不拉,歌也唱得很棒。和他同行,一路歌声不断,让寂静的草原会充满活力,你的心境也会随着他的歌声充满欢乐。叔叔言语诙谐有趣,每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都会令人捧腹不已。叔叔的老文字写得十分漂亮,他也喜欢阅读,但凡到手的书他都会一睹为快。但是,生活是现实的,他生有四儿两女,在生第七胎时婶婶因大出血而亡故。叔叔没有再娶,自己又当爹又当妈,一手将孩子们拉扯大。现在孩子们都已各自当了爹妈。

2015年夏天,在霍城薰衣草节期间,我请时任副县长的吐尔逊陪我去看叔叔。吐尔逊就是当年牧场党支部书记的长子。叔叔不在家,孩子们说叔叔到山坡上放牧去了。由于时间紧迫,我们就驱车前往山坡上去看叔叔。孩子们给他拨了手机,当我们的越野车开到山岗上时,只见一骑飞驰而来,到了近处才看清那是叔叔。我们下了车,叔叔也下了马,我们热烈握手拥抱。叔叔的一只眼睛因青光眼已经失明,白翳蒙着眸子隔着世界,却隔不住叔叔炽热的感情。我们就在山岗上简短相见,犹如当年我们叔侄俩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寻找红牛犊,到乌拉斯台河谷源头伐木砍柴那样亲切美好。人世间的一切美好是用来分享和铭记的。叔叔在我记忆中就是如此。

那天早上,他如厕回来,按日复一日的习惯,拾级而上,正准备登上最后一级台坎时,脑溢血以迅雷之速袭来,那包裹着大脑的密如蛛网的细小血管某处,因叔叔登上台坎时的运动压力而突然爆裂,血液从血管中弥漫向颅内,机理性的病变使他的平衡力和自制力瞬间失控,他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毫无意识地轰然倒下,从他那亲手修建的高高的台坎滚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难道这就是生命的台坎么?或许,叔叔也不会想到自己生命的尽头,竟会在这个出自他劳动的高高的台坎。这似乎就是他生命的伏笔和归宿。

叔叔就这样走了,他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作品中,相信读过这些作品的读者,也会和我一样喜爱我这位亲叔。惟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在最近一段时间,我所熟悉的作家田聪敏、雷达、红柯,哈萨克斯坦作家热合木江·沃塔尔巴耶夫先后离世,我对他们一并表达我的怀念和深深的敬意。人生是漫长的,生命是短暂的,这就是生命的铁律。请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