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30年,春日回故乡。这个故乡在福建晋江石龟许厝村,这里是我妈妈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姥姥家。
我对于姥姥家的所有记忆,大多来自从小听妈妈念叨的细节和泛黄的黑白老照片。“我妈妈家有很多房间,在当地是大户人家。”妈妈说。
1988年,我第一次回到妈妈的老家许厝村,看到了红砖墙。那一年,大姨的儿子骑着摩托车带我去看姥姥的坟,一个很小的土坟头。
今年清明时节,在香港的大表哥阿彬说:“我们清明回老家祭祖,你也回老家看看吧。”
于是,我踏上了老家寻根之旅。
旧貌换新颜,全村很多人家都盖起三四层的新楼房,很气派。姥姥家的新屋铺着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只有门外的一口水井和一个石臼是当年留下的老物件。“这是我童年的记忆。”今年71岁的二表哥阿炳说。“我从2岁来和姥姥住,姥姥每天把我放在这个石臼里,从井里打水给我冲澡。”
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是许家祠堂,一许同家,千枝并茂。大门上方黑色石匾镌刻“许氏家庙”几个鎏金大字。朱漆大门浮雕两尊立体门神,在晋江祠堂中实属少见。
许家祠堂外,就是农贸市场,每天一大早,周围的村民带着自己种的菜、打的鱼来到这里,还有现场做当地特产面线糊、炸萝卜糕。这些食物都是妈妈经常会提起的老家美食。
对于许多小孩子来说,奶奶姥姥是没有名字的。但长满皱纹的脸和花白头发的她们也曾如花似玉,也曾有过浪漫动人的爱情。
姥姥的名字叫卑麻省,是从西班牙语直译过来的。1904年出生在西班牙的卑麻省随父母来到菲律宾。15岁时爱上了来自中国一个姓许的小伙子,就是我的姥爷许经朝。两个人结婚后,便接连生下了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像西班牙血统的妈妈,有着天生的卷发。1928年底,24岁的卑麻省怀着身孕,带儿女回到丈夫福建晋江石龟许厝村的老家。一个月后,第四个孩子出生。也许是因为生在中国,妈妈的头发是直的。
在回中国之前,我姥爷在菲律宾把钱存入银行。本以为全家人可以过上踏实的日子。一场灾难降临,银行倒闭,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分不剩。不会种田的姥爷和大儿子不得不再次下南洋,打算赚到钱再回家乡。
只会说外国话的姥姥就这样留在了福建乡村,照顾中国的婆婆,努力学着说闽南话。从小和姥姥住在一起的阿彬表哥说:“祖母一生都说带着外国腔的闽南话。”
在中国福建乡村这个陌生的地方,姥姥对中国的人情世故不清楚。地主欺家中无男人,霸占了姥姥家的水田。为了活下去,姥姥带两个女儿下地干农活,上山割草卖。有时候走街串巷买旧衣服,再摆地摊卖衣服。
当白薯到了收获季节,可恶的小偷经常偷挖白薯,一年的口粮被偷,姥姥坐在地头哭了起来。为了保护劳动果实,姥姥带着两个女儿在地头搭起窝棚,拿着木棍,夜里巡看庄稼,不顾生命危险抓到正在偷白薯的人。
姥姥温柔的性格里有西方女子的勇敢。她在村里从不和邻居吵架,也从不打骂女儿。有一次国民党的乡甲长来家里收钱,姥姥说没有钱,再过几天卖了东西再给。伪甲长说,没有钱就抓女儿。姥姥怒气冲天,从屋里拿了一把从菲律宾带来的大刀,出门要砍伪甲长。伪甲长跑出大门,姥姥举刀叫喊着追出去。
1949年,姥姥日思夜想的大儿子从菲律宾回到家乡结婚。婚后几天,带媳妇回娘家时,遇到国民党兵来家里闹事,包围了整个房子。大儿子就这样又去了菲律宾。
终于盼到新中国诞生的姥姥又遭到了另一个打击。1950年,我妈妈报名参加了来福建招兵参加抗美援朝的部队。她回到家,给姥姥一个日历本骗她说,日历本翻到第四个月的那天,女儿就回家了。姥姥天天翻日历,翻到第四个月的那一天,她高兴地等着女儿回来。她怎么能想到,女儿在14年后才第一次回老家。
也就是在那一次,姥姥终于等来了一生都在期盼归来的丈夫。那是1964年,姥爷因中风病逝。菲律宾家人在河里点上花灯,希望花灯带着老人家的心愿顺水流回家乡。58岁的姥姥和34岁的女儿一起,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迎亲”仪式,从水上把亲人的魂儿接回家乡。
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最大的心愿是落叶归根。
然而,姥姥自从24岁来到中国,她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老家,一生都在祖屋里,盼望丈夫和孩子们归来。
寻根问祖,追忆家史,我站在姥姥的墓地前,泪流满面。每一个人都有一段甜酸苦辣的故事,每一个家庭都是一部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姥姥的一生不是文学作品中所歌颂的感天动地爱情坚守,而是一个异国之恋长别离、难相忘的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