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 剑

城市在发展，人们在流动，可有些记忆，有些走过的路，我们却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如果说一片土地离不开湖泊、河流、山川，一座城市，同样也离不开桥梁、道路与街区，这些符号化的东西，如同一个人身体的脉络，联结起来的，是城市的魂魄。

时间的记录线

在我们老秦皇岛人的记忆里，雨来散就是那个铭刻终生的符号。

雨来散诞生于上世纪30年代。有关这个名字的由来，当时有一种说法，说这里过去是一个天然的说书场，平时人们经常聚在这里听说书，一下雨就轰的一下散了。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玩，因为雨来散的书场就坐落在这个城市繁华的中心。这里不但有书场，还有电影院、百货公司、菜市场和美食，比如一家叫天宝斋的熟食店，以叉烧肉而著名。这里还有一条叫长城马路的街道，很短却热闹，路人不断。

太阳照在这条街道、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让记忆也暖了起来。我喜欢沿着马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去东方红百货逛，有时也会在街上看热闹。朝阳街、清真街、西前街、西后街、双兴街、道德街、民主东街，各种各样的名字里写着历史的轨迹。有些名字，带有古老年代的印迹，像长城马路，是因为上世纪20年代这里有一座长城煤矿而得名。也有些名字，明显是解放后的重新命名，像朝阳街、民主东街、东方红百货，这些地方，都是我少年时流连忘返的逍遥去处。

雨来散的前面还有座老天桥。这座桥曾经是城市的分界线，它是道南与道北的标志。雨来散处于道北地段，桥的那一边，就是道南。

在这座城市里，“道”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道路，一种是铁道。

这个城市的铁路有百年历史。光绪二十年（1894年），津榆铁路继续延伸，向西修至北京，向东修至山海关，拉开了京奉铁路启帷的序幕。1919年，京奉铁路南移，新增设南大寺站和秦皇岛站。直至1919年京奉铁路绕线工程竣工，让新兴的秦皇岛成为京奉沿线上最重要的站点之一，市内铁路全线增长了1.25公里。

这增长的1.25公里路线，像一条弯弯的玉带，穿越了这个城市，形成了一条分界线。从此开始，就有了“道南”“道北”之称。也因此，这里的“道”不是马路，是铁路。

拱形的过街天桥，把城市划分成两个区域。过去的道南道北是不同的世界。因为道南不远处有一座天然的良港——秦皇岛港伫立在那里，贸易发达，经济繁荣，到处都是高低起伏的洋房、商铺，还有鲜花锦簇、松柏成林的开滦广场、三角花园，及南山一号楼漂亮高级的别墅；而道北则是平民区，低低矮矮的平房，下雨时落满污泥的土路，满大街挑着担子叫卖着的小贩，以及从柴火市到雨来散，再到老天桥市场、长城马路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

老天桥串起来的两个世界，也构成了最初的城市格局。解放后，道南道北的差距缩小，道北的雨来散渐渐成为市民活动中心，无论是道南还是道北，还是从渔村到城市，这座城市就在铁路与港口的相互辉映下，从少年走向成熟，站在天桥上，才可以看见一个城市真实的姿容，纵横交错的铁道线就如同城市的血管，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它血脉贲张，又筋脉匀称。

我们就是在铁道边长大的孩子，在雨来散寻找说书场，在长城马路寻找同伴们，在老天桥上看火车开过。日子过得悠闲快乐，虽清贫却惬意。

雨来散真散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记忆里的雨来散渐渐消失了，不仅是它，一切都消失了。长城马路变成了东环路，雨来散变成了太阳城，民主东街胡同、西前街、西后街都没有了，道南也没有了标志性的缸砖路，开滦广场、三角花园也都再也找不见了。

记忆里，暖洋洋的阳光开始变得喧嚣起来，而铁路依然存在，它依然穿越了城市，像一个目击者，见证着身边的变化。

一座座高楼，一条条马路，一片片中心花园，一个个商业街区，取代了记忆中那些怀旧的景物。那些墙角里晒太阳的老人，被时尚的青年男女取代；那些匆匆而过，提着菜篮子、骑着自行车三轮车的行人，被开着车的路人取代；那些小小的巷子，变成了港城大街、燕山大街、建设大街、迎宾路、海阳路、建国路，每一个名字都透着大气、豪情；那些低低矮矮的民居，变成了湾海一号、金梦海湾、秦皇半岛、南岭国际、碧海云天、香邑溪谷、碧水华庭、翠岛天城、首府、果岭湾，与它们雄伟的名字相配的是，这里每平方米平均都要万元以上……

我们依然喜欢在过去的雨来散一带行走，但是眼前已经没有了熟悉的风景。过去的百货公司，成了家乐福、乐购、苏宁电器、广缘超市，过去的天宝斋、宝星饭店，变成了星巴克、肯德基、必胜客，说书场没了，现在是中影国际、金逸影城、星美银谷……

城市变了，变大了，变美了，变得越来越让人不认识了。

而我，也在变化中成长。40年过去了，我已经从少不更事的孩童成长为壮年，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也住进了1万元1平方米的“豪宅”，也开起了20万元左右的车，这在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在有空调的屋子里，看着窗外的大海，海面扬起白色的风帆，遍布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那片海滩，过去我们瞒着大人，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现在，修成了万米长的海边栈道，沿着栈道走去，可以从城里一直走到海滨城市北戴河，可以沿途欣赏鸽子窝的日出，老虎石的碧浪，保二路的夕阳，石塘路的夜色……

我们过去喜欢雨来散，因为那里人多、热闹，可是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那么热闹。每当夏季，四面八方的游人，他们乘坐火车、飞机、长途汽车和私家车赶过来，他们不怕日晒高温，也不畏惧高昂的门票房费，来这里度假、狂欢。过去喜欢热闹的我们，反而开始向往清静。

崭新的老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老天桥突然拆了，我的心里空空落落，好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丢了。但是有很多新的事物出现了，过去的铁路，仍然跑火车，但这火车不再装货，不再接人，而是从海洋直通山里，载着游客穿山入海，四处游玩；过去我们的老百货店、老文化路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个中心花园，环岛花园、人民广场、森林公园、体育公园、植物园、红丝带公园，构成了北方独特的花园城市。

过去我们喜欢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秦始皇求仙的小岛，是自开口岸的港口诞生之处，是第一个避暑旅游胜地，我们也喜欢称自己是渔民的后裔，移民的后代，但今天，我们的城市，变成了“长城滨海画廊，四季休闲天堂”，也有人说，我们这里是“京津的后花园”，是世界驰名的观鸟胜地，是全国最宜居宜游宜业之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市的焦点开始向西移动。雨来散的中心地带，道南道北的划分线，不再是城市的标志；过去文化路上的老市政府，也已经搬到了更远的地方；这座城市开始有了西部快速路，开始有了开发区、新城区，开始有了更延长的海岸线和美丽的乡村公路。我们再也不能信马由缰地在街上步行了，但是有更多的工具载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公交车增加了几十辆，我们终于和大城市也一样，也有了903这么大的公交号码；出租车、滴滴打车随处可见；要环保，也可骑摩拜单车……每个周末的来临，我们不再去柴火市、长城马路逛商铺，而变成了驾车或骑行去山里，去海上，去郊外，去爬长城,去泡温泉，去住农家院……

一切都变了。不知不觉，城市从一张怀旧的黑色照片，变成了彩色的流动的明信片。可是，我们依然难忘那条老街，仍然在寻找，雨来散、老天桥、道南道北、民主东街、东方红百货、天宝斋熟食铺、会友书局……城市在发展，可有些记忆，有些走过的路，我们却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漫步到一条胡同，我终于看见一个蹲在墙角的老人。我问他：“大爷，高寿啊？”老人回答：“八十了，还小呢。”我问他：“这里都变了，您习惯吗？”他说：“习惯啊，习惯，还是现在好啊，过去要是冬天，都发愁啊！现在四季都一样啊。”

抬头看看天空，这里曾是过去的雨来散，但这里，又是一个崭新的地方。蓦然，少年时喜欢的那句歌词又浮现在耳边：

“不知不觉，这城市，已经记取了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