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大戏,是农人劳作一年的犒赏,是老老少少都能享受到的文化生活,也是儿时最鲜活的记忆
再过一段时间,秋天丰收的硕果挂满院落,堆满粮仓,村民心里有了着落,就会开始张罗一年中最为重视的农历十月一日还愿庙会。这是我儿时热闹的节日之一。
所谓庙会,就是给龙王爷唱大戏。一来感谢龙王爷一年的保佑,二来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富足平安。但凡立会,必然唱戏。镇子上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便忙碌起来,去请了有名的秦腔剧团。每年农历九月二十八九的中午,四辆载了演员和道具的手扶拖拉机,在街口被孩子们拥着,缓缓地开进了镇子中街桥头的大戏台旁。大戏台不知何年修建,戏台台面有点陈旧败落,但镇子上大人孩子还是很骄傲,因为它是全乡最大、建筑最考究的戏台,每次唱大戏,都要在这个舞台演出。
傍晚,村里人刚吃过晚饭,太阳还没下山,戏台顶上两个大喇叭就响了起来,锣鼓急切的旋律勾得人不由自主朝戏场赶去。老汉们平日里的粗犷全然不见了,背着手大步走在前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老太太们干净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头发用篦子篦得服服帖帖,只在脑袋后面盘个髻,迈着缠好的小脚颤巍巍地踱步走在后面。人们见了面都是含笑点头,亲热地说话。晚上的戏时间不会短,年轻人出门则要相对晚些,鸡要撵上架,羊得拉回圈,驴须饮了,驴槽里还不忘添上草。孩子们不乐意了,嫌父母磨磨蹭蹭,要了零花钱撒丫子就跑,随口胡乱答应着母亲的叮嘱,一眨眼就没影了。渐渐地,街道上的人就多了,请来了亲戚的男人两只胳膊挂满小木凳,还坚决不许客人亲自拎着,否则就显得主家没礼数,待客心不诚。
天慢慢地黑下来,戏台上两只大灯就亮了,乐师们演奏的旋律没停,来看戏的人们还在低头说着话,甚至隔着人大声地打招呼。小商贩们也进来了,绕着人群走,提着小框,提着马灯或是挂着风灯,远远地分散在黑压压的人海之外,瞅准一个地方就安顿下来,点亮风灯。黑色的夜幕下,远远望去,那一只只风灯就像四处分散的星星。
戏楼的大灯亮了两只,又亮了两只,最后全亮了。一阵爆竹声震耳欲聋,灰烟缭绕,火药的味道四处弥漫,等灰飞烟灭了,正戏才徐徐上演。
正戏是《周仁回府》。大幕随了音乐缓缓拉开,一声“呸”后,杜文学后面跟了奉承东出场,念白交代了剧情,演到周仁步履匆匆进场,连呼兄长,四处寻找,有看戏的小孩子着急了,高声呼叫:“就在你后面!”引得全场一阵哗然,看戏的大人也不禁莞然,回头都把目光聚集在孩子身上,羞得孩子缩回脑袋。
老人们最是欣赏《悔路》一场,看得分外仔细。幕后一声急促的“呔”,紧锣密鼓中,周仁着一身黑色低级官服,一缕头发凌乱地飘在官帽右侧,脚步踉跄,沉重而缭乱,表情痛苦,不停地互搓双手;音乐起伏中,周仁时而以手拂面,时而甩袖皱眉,时而捶胸顿足,终于开喉亮嗓。扮演周仁的演员以情驭声,咬字清晰,唱腔圆润流畅,又有秦人特有的壮阔雄浑,气声唱法把悲愤、怨悔、委屈、焦虑、惴惴不安又彷徨悱恻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人带头喊好,其他人跟着叫好,叫好声此起彼伏;又有人鼓掌,却应者寥寥——原来乡党们没有了鼓掌的习惯,也许早些年无谓的鼓掌,让大家厌烦,所以大家喜欢大声叫好,却拒绝鼓掌。
精彩的戏让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喜欢极了。当唱到:“待我回到太宁驿”,只见周仁背对着观众,双手扶腰,突然间官帽双翅摇闪,上下纷飞,忽而左翅摇闪,而右翅凝住,闪着闪着,又变了,右翅上下扑闪,而左翅不动,待周仁慢慢回转身,双翅又齐动,周仁走动间碎步却凝滞,似有万斤之沉。大家又是一阵叫好,老人们连连点头,嘴里啧啧称赞,孩子们也随了演员的特技表演,时而屏息,时而开怀。
大戏结束了,镇子上有威望的六位老人,代表全村为演员们“搭红”。村里早就准备好了或红或紫而炫净的被面——每个主演都有,大家为演周仁、李兰英、杜妻胡氏的演员早早就搭起了,并热情地说着感谢的话。扮严年、奉承东、杜文学的演员,却无人问津,一脸讪讪,最后还是村党支部书记从后台出来解了围。
晚上的戏结束了,秋风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没有路灯,没有月光,也没有一丝星光,但村民们的心里都亮堂着。大家一路谈论着演员的表演如何逼真,动作如何到位,戏曲音乐如何悦耳;孩子们一路吵吵着戏里谁好谁坏,谁忠谁奸,还不忘唱几句:“嫂嫂不到严府去,十个周仁难活一;嫂嫂若到严府去,深入虎口怎脱离。”还有调皮的孩子绘声绘色地来一句:“干爸,你可把你娃失塌咧!”人群里就一阵哄笑声。这时候,戏台顶上的大喇叭响亮地传出一阵土洋结合的声音,告诉人们大戏要演三天四晚上,后面分别有什么《三喋血》《五典坡》《花亭相会》等本戏和折子戏,大家心里有了数,回家就可以美美地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