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朴素美好的真挚情感,即便隔了很多年,都令人怀念
寒夜,翻张岱《夜行船》,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之语。夜雨剪春韭,寥寥数笔,把二人关系,亲疏远近,交代呈现得像虎皮西瓜,纹路清晰。
下雨天,家中来了人,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想到屋后有一畦地,雨中春韭,长势喜人,便撑一把伞,或戴斗笠,摸黑下地,剪一把绿韭,烙韭菜饼。
剪下的韭菜,露水晶莹。烙韭菜饼,韭菜一寸一寸细细切碎,面糊拌青末,用柴火铁锅去烙,锅不热,饼不贴,小屋里很快韭香四溢。窗花灯影,映着两个人,这时候不一定需要酒,客随主便。他们的感情,像雨和叶子一样亲近。
祖宗留下一对旧桌椅,包浆沉静。一年四季,磨蹭擦拭,碗盘磕碰,汤水泼溢。冬天凉冷坚硬,夏天大汗淋漓。盘髻女子、垂笤小儿、耄耋老者……不知道坐过什么人?想过什么心思?摆放过什么器物?
小时候,听外婆说,从前的生活朴素贫瘠。一天,有个亲戚上门,外婆缸中没有米,赶紧到邻居家去借。外婆借三斤米,客人并不知道,外婆瞒着客人借米,还打肿脸装胖子,笑嘻嘻对客人说,缺钱、缺煤,不用愁,有什么事,尽管提。
我十五六岁时,到乡下走亲戚。住在一座村庄里,散步到一户人家,主人见有客登门,颇感意外,忙不迭地,不知拿什么招待才好,正搓手犹豫着,忽然看到屋外有一株梨树,累累梨子压弯树枝。秋天正是梨树挂果的时候,主人喜出望外,赶紧直奔门外,抱回一大捧梨子。
梨树本在门外,春天开花,沽白芬芳;秋天结果,阒静无言。摘一只梨子,伸手可及,可有时主人忘了这一树梨子的存在。
我从百里之外的小城坐船而来,先住东庄,有个亲戚打听到消息,步行15里,从西庄赶到东庄,接我到他家。中午吃饭,坐着闲聊,亲戚说,小孩子大老远地来,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说着话时,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谷雨在东头河对岸的地里边,点过几颗瓜种,不知结了没有?亲戚把饭碗一撂,就到那块地去了,翻腾了半天,摘回了两只瘦香瓜。
其实,在我看来,乡下的香瓜,最适宜入画。瓜色温碧,瓜有清香,瓜纹清晰,《本草纲目》里说,“二、三月种下,延蔓而生、叶大数寸,五、六月花开黄色,六、七月瓜熟”。
湿润而美好的事,大都与情境有关。比如,杏花春雨、凉风好月、坐对一扇窗喝酒、二三挚友结伴而行。有时,人在旅途,也会遇上一二个素不相识的人。
在江南小镇寻茶,遇雨。看到那些卖茶人,不紧不慢,坐在半明半暗的铺子里,浸在茶香灯影之中,街道狭窄,灯火可亲。
民国闺秀张充和的《小园即事》,有一段童年趣事:小充和还在襁褓时,就过继给了叔祖母李识修。识修是李鸿章的亲侄女,从小给予小充和最柔软的亲情之爱。张充和童年时,对于母亲的概念是模糊的,与叔祖母一道生活,她甚至认为“我是祖母生的”,童言稚语,湿润可爱。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经历,以为自己是从渔船上捡来的,弟弟是乡下姨妈生的。那时候,姨妈常从乡下来,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姨妈常哄着弟弟睡,手工做小衣裳。我常和弟弟抢牛奶喝。那时的牛奶真香啊,醇香浓郁,比现在的牛奶好喝多了,那可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牛奶。
朴素的事,都是从前的事。有些事,隔了多年,想起来,感觉湿润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