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于生存、生活无任何功用。但这世上倘若少了它,会失去多少声色。
下象棋,旧时闾巷、乡间瓜棚豆架,无所不见。在市井层面,象棋之于围棋文雅的“手谈”,更多俗趣。
早年我所居住的小巷,有一对人称“臭棋篓子”的棋手。言其臭,自然是指棋艺粗疏低劣,常出错着,棋臭;其次嘴臭,因手上功夫欠佳,故借骂以虚张声势,粗言鄙语迭出;其三,两人不战则已,战则“马拉松”——二人棋力相当,又互不服输,较上了劲,便一战再战,常常从日中下到日落、月出,棋盘从檐下移到路灯旁,作为记录输赢的“正”字,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两长串,直杀得昏天黑地,错着连出,兀自不依不饶。棋下得臭,时间拖得久,岂不正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称其为“臭棋篓子”,当不为过。
两人还有一共同嗜好:都爱杯中之物,尤喜酒后对弈。也许借着酒劲,行兵布阵,征战杀伐,更痛快淋漓。但酒后也有不妙时,即藉酒后的冲动,棋往往下得更凶,嘴骂得更臭,肝火亦更趋旺盛。终于有一日,两人由棋战加舌战演化为全武行的拳战,棋盘訇然被掀翻,棋子滚满地:将士相乱走,车马炮奔突,众兵卒溃逃……两人怒目而散,临别声言:再与对方下棋,把两个前脚爪子剁了。
孰料,夜半有人起来解手,看见路灯下两个老家伙在地上来回寻觅什么,正是俩“臭棋篓子”。原来两人棋瘾没过足,未分出胜负,心痒难耐,夜不能寐,竟不约而同捐弃前嫌,要求连夜续战,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下棋,不赌金,不赌银,就为争胜。
不惟今人,昔人尤甚。清人笔记:某道士好胜。一日,少年偶误一着,道士幸胜。少年不服,二人喧争不已。少年火起,痛击道士,道士笑而受之,曰:“击由汝击,棋由我胜。”情愿挨揍,也要言明胜负。
梁实秋说了一个战争环境下忙里偷闲的“段子”:二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舞,外面,烟尘四起,屋瓦乱飞,其中一个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拽住:“你走!那就算你输了。”瞧这位,炸弹算什么,输赢才是大事呢,下棋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下棋最不容通融的,就是悔棋。还是梁实秋,说有下棋者,久而不闻其声,好事者排闼而视,闐不见人。原来两位棋手在门后扭作一团,一人骑在另一人身上,夺命般在他口里挖车那枚棋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张口则车可能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必不得胜,为不使对方悔棋,这位趴在地上的老兄便死死噙住车,不松口,不让他挖走。实在憨得可以。
下棋,常有观者。《闲情偶寄》里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看人下棋,按说云淡风轻,坐山观虎斗,无关己事。然而不然,观者绝非置身事外,观棋不语,憋在心里难受,几乎就是痛苦。见人错失好棋,嘴里“啧啧”,连声惋惜;见人要入陷阱,再不吭声就是罪过了(这种人多半心善),但结果往往不妙。还是清人笔记,说两人对弈,旁观者多嘴,弈者大怒,掌掴之,其人痛极却步,右手摩脸,左手犹遥指曰:“还不叉士!”挨了巴掌,抚着热辣辣的脸,妙在仍不住嘴,其情可怜可叹。我们巷子里“臭棋篓子”之一,某日也曾将人一掌推个四仰八叉,那人爬起身,拍拍灰,依旧蹲在一旁,额抵棋枰,忍不住仍要“出谋划策”。如此“无怨无悔”,你奈他何?
街衢巷闾,鸡村野店,象棋世态,着实令人一粲。
相传韩信创下的这32枚棋子(一说战国时已有象棋;一说象棋传自印度),两千余年,不知诓住了多少人。象棋于生存、生活无任何功用。但这世上倘若少了它,会失去多少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