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周末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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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版3 2015年4月26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文字是肉做的
□ 杨栎

文章的技巧千变万化,但技巧再多,终究只是漂亮衣裳。真正好的文字,应该是有血有肉的最真实可信

我想写一篇谈论写作的文章。素材如山,看似呼之欲出,可是腹稿在肚子里咕咕叫了半天,好久都没有出来。万事开头难,大师如列夫·托尔斯泰,把《战争与和平》的开头改了15遍,把《复活》的开头改了20遍。一个出彩的开头,不仅会一下子抓住读者,也容易传世。另一个例子,多年以后,许多读者早就忘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过多少个奥雷里亚诺的时候,却一定还记得上校面对行刑队时想起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算《百年孤独》入选无数次“最读不下去的小说”之一,还是会有众多中国的作者和媒体人乐此不疲地模仿着小说里的经典开头。看到了吗?即便读不下去,好的开头也会存在你深深的脑海里。

我喜欢《百年孤独》。虽然人物纷杂、情节丰富、跨度长远、语言华丽,但始终有一条主线。那就是小说的名字——百年孤独。仔细品味,小说里的“孤独”无处不在——无人理解的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是孤独的;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独自搞发明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孤独的;瞎了眼睛,却拥有感知能力的寡妇乌尔苏拉是孤独的;这个百年家族就这么几个名字绕来绕去,也是挺孤独的。除了人物,马孔多这个小镇,不管是外来者还是内部人都无法改变它的命运,只能跟着羊皮卷走,更是孤独的。七代人的故事、百年的风云,就乖乖地听作者指挥,犹如其手中的棋子。这就是作者的厉害之处。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正是长篇小说的写法。如果写长篇小说不懂得布局,就如统帅不懂得排兵布阵。或许他们会有出色的文字技巧,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文字上的将才。

众生平等,只要经历足够的文字训练,每个人都有潜力成为文字的将才。读近代名人回忆录,他们的童年大多都在私塾度过。彼时感觉枯燥无味,但老了老了,都想起私塾的好来,毕竟那时的教育成就了他们旧学的底子。现在我们虽已告别私塾,但老师也常常教导我们多读多背名家名作。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固然已经无法重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雾霾之下也难见老舍笔下济南的冬天,可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久而久之,文章之道就会化用于心。正如我们现在读古文,在白话文的时代,我们已经不可能用文言文来记日记、写公文、读报告。不过,今人读古,最大的作用,是读而“化”之,将古文的精致吸收进来,锻炼自己的技法。王鼎钧有书《古文观止化读》,见字如面。鼎公心中所怀,正是这份简单的希冀。

古文的好处,还在于它的凝练。正如中国诗,从四言诗歌到五言绝句再到七言律诗,收起的是长篇大论,留下的是想象与意境,好似中国画里的“留白”。为人处世之道,最忌把话说满说过,而是要讲究“给彼此留点余地”,文章也是如此。欧阳修的传说“逸马毙犬于道”,足够精准足够简洁,还留给读者无尽的空间。所以我始终觉得,短篇比长篇更考验作者的文字能力——它要求用最短的篇幅说最丰富的意思。鲁迅的短篇,篇篇都是经典,虽短小,却精悍,像一把把尖刀,直插要害。大而无当、鞭长莫及,说的就是那些喜欢堆砌辞藻却毫无方向感的文章。

短文章见文字功力,短句子更见高下。现在中文里充斥太多莫名其妙的长句,多半源自翻译腔。比如四五个定语后,突然冒出一个主语,头重脚轻,让人头疼,甚至可以看出英文原句。为何不用短句切割?为何不变换语序和修辞?一口吃一个胖子,只会把自己吃撑了。文章是千古事,需要慢慢来。

长句变短句,要靠标点符号。标点符号用好了,能有画龙点睛之效。网络语言多了,许多人不爱用标点,或者是忽略标点的作用。看似方便,其实是文章之失。我对标点符号患有强迫症,最怕看到一逗到底。明明语意已经终结,却还是藕断丝连,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文章只呼不吸,就死了。还有就是感叹号了。中国文字是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要想表达强烈的情感,有许多种不同的方法。用感叹号来表达,似乎省事,却也杀了文字的想象力。感叹号最好的归宿,是口号和战斗檄文,如“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透出浓浓的杀伐气。平时写文章,语气还是平和些为好。

文章的技巧,千变万化,千人千样。但董桥说“文字是肉做的”,技巧再多,终究只是漂亮衣裳。真正好的文字,还是有血有肉的最真实可信。最近在读的吴念真的短篇,家长里短,邻里琐事,朴实无华却发自内心,读来才最为感人。正如好的小说必定来源于真实的历史、生活和阅历,好的文章的首要条件也是真诚。这一分真诚既来自对生活的感恩,也来自对文字的敬意。作文、为人、处世,三者彼此相通,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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