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冬季，柔风依旧，披了薄薄的晨雾去伯父的橙果园，和一群孩子。

橙香浓淡错叠，弥漫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乡村的味道永远能让人心怀感恩并肃然起敬。入眼的黄花绿叶山山沟沟及充盈于耳的鸟语花香，能让人顷刻安定。尤其，这一抹阳光的橙黄，低眉敛目间尽是谦卑姝静的美丽，连天蔓草也以五体投地的虔诚给橙的天空让出高度。

径直走到园子深处，才发现阳光明亮地穿透晨雾，停留在树上的叶与果之间，是那样的纤尘不染，在一片馥郁里长醉不醒，难怪孩子们的作文里会有这样的句子:橙是一种阳光的黄。的确，那样一种金黄的光线不仅仅渗进了橙的皮层，还凝固在了它的心底。在所有水果当中，作为常绿乔木上结出来的果子，无论肤色，长相，橙都具有基因优秀的特点。你看它们那圆形至长圆形的俏模样，标准的鹅蛋脸，带有太阳色的微笑，一如它们的学名“金环”那样耀眼。比起油胞凸异柔绵绵的橘子，橙似乎更显活力，青春，一眼就能让人产生汁味香甜，富含维C的联想，却也因果脐粗硬不易采摘，果皮不易剥离，个性坚韧带点倔强。生性顽劣的孩子，拽不动，拧不断，被枝条上的坚刺折腾得抿起小嘴，蛮劲来了一波又一波，任我怎么制止也无济于事。这时，慈悲为怀的伯父走了过来，丝毫不动怒，反倒心疼孩子小手上被刺儿划出来的口子。只见他从破旧的农用服衣兜里掏出来几面创可贴，小心翼翼地给他们贴上。然后，又从大裤兜里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剪子。孩子们顿时惊呆了，眨巴着眼，望着他的剪子在阳光和绿叶间轻灵地穿梭，不一会儿工夫，满满一箩筐凝固的阳光黄，照亮了孩子们的小脸，也催生了他们感恩的心灵。那一刻，我站在树丛后，能感觉有光线自枝叶间穿透过来，又明亮，又干净。我知道，那落在额间的霜露即便再冷，渗浸去，也还是改变不了橙温暖的内心。

因为贪恋橙的暖色，香甜，有过把植株移到小城的家里盆栽的经历。一个四合小院，以为足够它伸展枝丫，结出硕果，然而我错了，它倔强地生长，开花，历经严寒酷暑三年，依旧倔强地不肯结果。从伯父那儿学来的，同一套“种果经”在我家小院里始终不曾奏效。铲除处理，于心不忍，花了一个星期，一点点地才把它连根掘起。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将它归还伯父的果园，次年就正常结果了，结得比别株还多，还大。原以为酸葡萄心理不管尝多少次还是酸的，但没想到，那年那株被我无奈遗弃的橙，那颗被我初尝的果子是甜的，甜到我心里。伯父说的没错：橙，生命之色，只有吸山川日月霜露之精气，才能化形果子感恩人间。我家小院太小，太安逸，太温暖，容纳不住山川日月霜露之精气，花开得太娇弱，肯定结不出好果来。

大学毕业，弟弟走南闯北寻找工作，在繁华的都市里把日子过得颠沛流离。一次跑业务出了车祸，脸上多处伤口，腿粉碎性骨折。从未住过医院的他在骨伤重病房里，度过了生命中最难挨的两个月。出院后，我把他接回家乡，他不愿出门，不愿见人，脾气与日俱长，每天坐躺在床上，独自舔着心底的伤痛。其实，脸上轻伤早已痊愈，骨折的那条腿，虽未痊愈，但并不影响正常走路。母亲为此忧心忡忡，特意找来老中医，老中医看过之后，对母亲说，无碍，只是心病。正值深秋，伯父果园的橙子熟了，打来电话让我们姐弟去摘几个尝尝。弟弟起初的态度是决绝地，不回应，后来把门缝开了一点，允许我进去劝说。果真，次日清晨，他早早起床在客厅等我，我的心里充满欢愉与忐忑，不知这一趟乡下之行，将给弟弟带来怎样的影响，但他能允许我带他回乡散心，总是好的。

走进童年的乡村，一股记忆的清香扑面而来，欢畅而又温柔。抬眼向山坡上望去，伯父站在一片墨绿的橙树丛旁，顶着如橙一般的金黄向我们挥手，我几乎能够感觉到他背光闪烁的微笑。一旁的弟弟，显得有点局促，退到我的身后，这份久违的热情实然让他变得生怯。我转过身去，握紧弟弟的手，拉着他向果园走去。在进入园子腹地，被馥郁橙香包围的那一刻，安静极了。忽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伯父憨憨的笑声，弟弟松开我的手，接过伯父递来剥好的橙，他捏起几瓣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两行清泪落了下来。自他受伤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泪水在阳光下凝成金子颜色，风化在温暖的橙香里。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姐，快给我拍张照。”我端起相机，连拍了三张。我知道，在经历磨难之后，那童年时代心无杂念的眼神再次定格，是多么的珍贵。

半个月后，弟弟又去往大城市，找更好的工作岗位，坐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开始了全新生活。打开他的QQ空间，里面不再充满悲伤与怨怼。那天我在伯父橙地里给他拍的照片，他都传了上去，还写了很长的文字，他说：在墨绿的叶丛里，橙虽显得瘦小，但它阳光般的底色，却能穿透叶片照进我的心灵。还有，伯父那一声深情的呼唤，姐姐那紧握着我的温柔的手，给了我汲取眼前这缕阳光的勇气。橙，定然淬过寒霜，才能如此甘醇，金光毕现。所以，人活着，必然需要经历磨难，最重要的是，不论经历什么样的磨难，都应该保持橙的本色，永远那样活力照人。

读至此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回想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在不同的城市，换过许多工作，饱尝冷暖的心，尽管还有不甘，也渐渐适应了教书这安静的环境，因为安静才能生长，思考，担当，成熟，才能懂得用自然之心去待这欢喜的生命，不求拥有横槊赋诗的傲然之气，亦勿将自己囚困在狭窄的黯黑牢笼。

与伯父道别，转身，沿着来路离开了果园，抱了满满一怀的硕果，还有欢乐。孩子们一路奔跑在前面，我甚至可以听见飞扬的头发发出清越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