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老了!
我爬上乌鲁木齐一座灰砖楼房,轻轻敲开那扇门,看到的是一位静静坐在椅子上、直视窗外的老人。这就是年过九十的爷爷。
老人是我爷爷的弟弟。在我心中,这位爷爷是一个英雄。我从小就常听人说,他参加过好多次战争,后来到一个叫“新疆”的地方工作。终于有机会来到遥远的新疆,我搬一只小板凳,坐到了他跟前。
抬头端详老人的脸庞,我看到他一脸平静,目光平视窗边,似乎从没留意我的到来。奶奶告诉我,爷爷几年前耳朵就听不见了,这几年连话也很少说,和他交流只能写在纸上。
我拿起他身边准备的本子,想说的太多,又不知该写什么,只好先写下三个字:“榔树园”。这是蜷缩在太行山深处那个小山村的名字,那是我们生命的起点,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爷爷童年时在村下大庙的路口查过“路条”,而那座古庙当时住着八路军的兵工厂。我把本子送到爷爷眼前,他的目光才从窗外收回,歪过头看看我。只听见他用不太清晰的发音问道:“你去榔树园了?”然后,自言自语地连声说“好,好!”
“榔梯”!我又一笔一划大大地写下这两个字。这是村后山腰间一段崎岖小路。爷爷在村里时春天要爬上榔梯去种田,秋天又得挑着担子把地里的收获送下山。没有人记得清,他们那辈人从这如梯子一般修在山间的石头台阶上走过多少回。我所知道的是,1945年春天,他就是沿着这条山路,和八九个同龄人相伴走出山村,走进八路军队伍的。时光一去七十年,他再没有攀登过那光滑的石阶,去看看岭上的山桃花和黄栌叶。爷爷仔细地端详着这两个字,漫漫岁月凝结成他口中几个连贯不起来的字。他喃喃地说:“榔梯,我走过!”
我在本子上写下“南条”,那是我家祖辈开辟的一片梯田;我又写上“花椒”,那是村里最多的树,多少辈人的经济生活全部来源于这树。看着这些字样,爷爷已没有任何表情。村子里和爷爷年龄相仿的人,已经没有了。我想来想去,用尽可能工整的笔画写下“陈贵旺”三个字。
我从小就听说,住在我家院子里的这位陈爷爷与新疆的爷爷是一起参军的。小时候我在夏日的老槐树下,听他讲述过为躲避敌人的飞机,夜里不敢点灯、摸黑行军的故事,还听说他们缴获来敌军的罐头却不认识是什么。打完仗之后,这位老人坚决回到村里,当了一辈子农民。我没有想到,已经难以说出一个完整句子的爷爷,看到这三个字,竟然奇迹般地想起了他们的年龄。他高声说:“他大我一岁,还好吗?”陈贵旺老人几年前就去世了,但面对爷爷的提问,我还是赶忙回答:“好,他还好!”这时,我看到爷爷眼眶里渗出两行清泪,他嗫嚅着说:“老了,都老了”。
用笔和纸与九十岁的爷爷进行着跨越六七十年的对话,虽然他的回答那么简短,甚至难以连贯,还是让我感到无限满足。从小山村走出来的这一辈人,今天只有爷爷一位了!奶奶提醒我,时间长了,得让爷爷站起来走走,行走是对大脑的锻炼。于是,爷爷艰难地离开椅子,蹒跚着向几米外的沙发挪去!
望着那双几乎无法离地的脚,我心中涌动起难以名状的情愫。这双脚,踏着太行山的石阶小路走到了上党战役的战场;这双脚,随着刘邓大军走过千里的路,跃进大别山深处;这双脚,登上我们山里人不熟悉的船冲到了长江对岸;这双脚,走过南方丛林,参加了西南剿匪战斗。当解放战争的硝烟散去后,跨过鸭绿江到抗美援朝前线的,也是这双脚;从战场回来又携带家眷乘着牛车,吱吱扭扭几个月,去新疆开始农垦戍边的,还是这双脚……
这双蹒跚的脚走过了太长的路,现在快走不动了。爷爷扶着沙发坐定,我又拿起相册找寻历史的足迹。这时,我发现,只有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才可能吸引他微微点头,而记录着城市变化、生活美好的彩色图片,无论颜色多么鲜艳都难以打破他神色的木然。战火里的奔波,戈壁农垦的艰辛,也许都已走出他的记忆。只有遥远的故乡还浮现在老人情感深处。爷爷随革命征程走得太远了,远得再也回不到故乡。村里的老屋已久不住人,门楣上那块“革命家庭”的牌匾字迹也开始剥落,家乡仍然传诵着爷爷抗美援朝立功的故事。然而,从太行深处那个院落出发到新疆来看他的,六七十年只有我一个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相册里五颜六色的照片上,把温暖塞满了整个屋子。爷爷的神情又回到水一般的宁静中,他们那一代人的确老了!但爷爷和爷爷们的故事终将成为我们不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