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长江天堑，不藉舟楫，赤手空拳划过去，非勇士者何
当年区里组织渡江，从江南武昌的码头下水，到江北汉口的码头起坡。只要渡过江去，便授予“渡江勇士”的称号，并获一枚纪念奖牌。自古长江天堑，不藉舟楫，赤手空拳划过去，非勇士者何？
我以自小就会水的豪勇报名参赛。
那天码头上看渡江的人山人海。我们运动员则在下面的凉棚享用入水前的美餐。渡江体力消耗大，组委会给每人派发5个煮鸡蛋。那时候，根本不怕什么胆固醇，几乎人人都是“菜肚子”。半个月难得与荤腥见面，鸡蛋等同于鱼肉，自然也是馔中稀客，不是常吃的。这一顿吞下5蛋，不啻豪宴。我们个个笑逐颜开，大嚼大啖，满嘴黄白。有人吃得噎住，噎出眼泪，不好意思笑笑，再吃，一个都不剩。鸡蛋将为我们增添无穷的力量。
每人还发一条泳裤，红布，三角形的，一侧开口，缀有3粒扣子。穿时先套进一条腿，然后将另一侧的扣子扣好，就是完整的裤子了。穿这种泳裤可以不脱外裤，无须去更衣室，就在人前穿脱也无碍——如今已绝难见到。
一切准备停当，我们齐刷刷立在码头待令。
一声长哨，指挥者令旗一挥，数百健儿飞身入水。顿时江里急水乱翻，浪里白条，追波逐流，然后渐渐散开，次第远去。十几艘划子随后，救生员摇着桨，是为渡江的安全保障。
江流滚滚。我不疾不徐划着水，渡江是远征，要合理分配体力。江风不大，浪花伸出小巴掌，轻抚我的脸。仰望高天，天蓝蓝，飘着白云，像一片片白帆。我的心情，比天气还好，“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一艘江轮鸣笛而过，激起涌浪，一浪接一浪，汹涌而至。我们开始“抢浪”，“人在潮头立”，身子随波涛起伏，一会蹿上波峰，一会滑入谷底，犹如水中过山车，好玩又刺激。
须臾，浪静江平。我不时变换泳姿，时而蛙泳，时而侧游，累了索性仰面朝天躺下，随水漂浮。优游自得间，忽听摇划子的救生员高呼，“游在后面的，快快加把劲，上游有船下来啦！”
我一翻身，果然看见上游一艘巨轮沿着中心航线破浪而下，水疾船快，抵达我们这里也就在顷刻之间。前面的梯队已逾江心，我们落在后面的尚未过去。巨轮显然也发现了我们，焦急地拉着汽笛。它已停车，但仍以惯性向我们冲来，距我们一两百米处，我见船艏像一柄巨斧劈来。我以拿手的自由泳，匆忙火急地越过江心，同伴也都争先恐后游了过来。巨轮长啸一声，与我们擦身而过。洪波涌起，像一堵墙，铺天盖地压下来。我从波涛里钻出头，呛了几口水。呛水的滋味不好受，但并不可怕。水从鼻孔呛入，赶紧含口水，喷出，鼻中的水就随之而出了。江里的水，腥味重。
越过江心，离对岸就不远了，而渡江真正的险段也在这里。这里是龙王庙，汉水的入江口。倘若登高一望，两江交汇，长江浑浊，发源于秦岭的汉水则水清如碧。一清一浑，泾渭分明，水流回环，交织如带，蔚为奇观。这里水势也最复杂，回流、暗涌、漩涡潜伏水下，无处不在，水患频繁，早年建龙王庙，即意在镇水。
我一游到这里就感觉异样。水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搡拉拽，使我身不由己。水底翻起的暗涌忽而把我顶出水面，忽而把我拉入水下，沉沉浮浮中，心生恐惧。慌乱中我又呛了几口水，这回感觉呛入嘴里的是汉江之水。这是从秦岭山泉流出的水，比江水好喝，润在喉咙有几分清凉爽口——我奇怪自己此时竟有心情品评。这水仿佛给我增添了气力。我拼力向岸边挥臂，岸边的堤坝、小树、青草已清晰可见，但就是游不过去，身子反而被漩涡裹胁，一圈一圈往外旋。
这时划子上的救生员已是高度紧张，一边喊话安抚人心，一边把救生圈抛给力弱者，对拢不了岸的人则喊：向下游蹚一段，不要抢，慢慢登岸！
我顺流而下蹚到傍岸的一个凹处，江水在这里忽然变得平缓了，似一泓湖水，波澜不惊。我知道机会来了，奋身抢进这片水域，然后手脚并用向岸边扑去。当我精疲力竭一把攥住岸上的青草时，已累得站不起身。险吧？是有几分险！其实人一生中总会遇险的，每历一险，都会增添勇力和胆气。人就是在与艰险危难的博弈中成长、成熟起来的。当然，这是我事后的想法。当时只觉得累，躺在泥水里喘息。忽然腹中一阵咕噜响，是江水喝多了？或是胃里空虚、入水前的5个鸡蛋早已消耗殆尽？
码头上搭起彩棚，锣鼓喧天，迎接健儿渡江成功。主席台上坐着领导，简短的仪式后，开始颁奖。早先的奖牌不像现今有绶带可以套在脖子上，而是用别针别在胸前。领导自然不能把奖牌刺在我们水淋淋的赤膊之身上，便一一分发到我们手里。奖牌是铜制的，却也沉甸甸、金光灿灿，镌有健儿劈波斩浪的图案，下面刻有“渡江勇士”4字，荣耀啊！回家，洗了澡，穿上衣，显摆地别在胸前。走到街上，认得不认得的人，无不高看一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赢得奖牌。
星移斗转，几十年过去，随着几次搬家，可惜奖牌已不知所踪。那条泳裤却还在，除了边沿有些起毛，布料依然完好，经纬细密，红色依旧，历经无数风浪。至今，每年夏天我仍穿它，游泳的爱好至老不废。我常去一条小河，小河是个天然泳场。滩平，水清，河面生风，波光粼粼。下到河里，将身子浇湿，搓摩几把，“哗”一下赴入水中，快感顿时涌向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