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7日晚,国家大剧院出品的新编历史京剧《天下归心》首轮8场演出落下帷幕。简约空灵的舞台上,“一桌二椅”渐渐隐于幕后,光彩照人的京剧演员们拥抱着观众席上涌来的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这是京剧一次既传统又新鲜的旅程,也是一场向国粹学习的最好实践历程。
(一)
《天下归心》采用了近来少见的“一桌二椅”舞台方案,最大限度地把空间留给演员,恢复了百年传统老戏的风格,除去了浮华和雕饰,令人耳目一新。
总导演张艺谋说,“京剧非常纯粹,它的美存在于象征和写意中,我希望用传统的‘一桌二椅’舞台概念,创造简约和象征的表演空间,传递一种形式的美感。这种简约,突出了演员,避免了奢华,强调了现代,符合今天的节奏”。他又说,“对于今天乃至未来的京剧,应该坚持它的程式、它的优雅、它的情怀和由此而带来的所有美丽”。张继钢导演观后也说,“这个戏整个舞台美术非常简洁、新鲜、现代。所谓素朴而天下未能与之争美,没有繁杂、没有豪华、没有各种花哨的手段,呈现得如此潇洒,非常了不起”。
听了两位导演的一番话,我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和我60多年前在天津采访梅兰芳亲耳聆听大师所说的话如出一辙。他认为,京剧作为古典艺术,应该保留它的传统魅力。如果进行改革,也要保存它固有的规范和程式,只能渐进,不能冒失地大动手术。他说,“我以为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革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后者(技术)在原则上应该让它保留下来,而前者(思想)也要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考虑,再行修改,才不会发生错误。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它有千百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来也就更得慎重,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达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他特别强调,“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
现代的人们也许不知道,60多年前梅大师提出具有真知灼见的京剧改革“移步而不换形”的主张,当时并未被人们认知,甚至遭受批判。回忆起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
看了《天下归心》的演出,我为梅大师扬眉吐气。这是一出为梅大师恢复名誉的大戏,一出回归传统的大戏,一出践行“移步而不换形”的大戏。梅大师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于九泉了。
(二)
1949年10月底,梅大师参加了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后,返沪途中应邀到天津市作短暂演出。他在津受到热烈欢迎自不待说。11月2日下午,年方22岁、刚刚进入天津《进步日报》(原大公报)做记者的我,有幸在海河之滨的一所公寓里访问了梅大师。
“多少年没在天津登台了?” 我问他。“有十四五年了吧!”他感慨地说。
他身着深灰色西装,虽在旅途,毫无倦容。那年他56岁,但看上去很年轻,容貌光彩照人。
我们谈的热门话题是,新中国成立后戏剧改革问题。交谈不久,他的秘书许姬传先生也参加进来。对京剧如何改革以适应新社会的需要,梅大师发出那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的主张:“移步而不换形。”当晚,我写出《“移步而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的访问记,刊于11月3日《进步日报》第三版。同时刊登了梅大师的签名。
这篇访问记发表后,在北京引起了争议。天津市主管文化的领导告诉我,一些名家认为这是在宣扬改良主义观点,与京剧革命精神不相容。梅大师因为“捅了娄子”,暂时不能离津。
面临如此变故,最于心不安的是我这个“始作俑者”。过了两天,我怀着歉疚和不安的心情,再次登门看望梅大师。
大师得知这一消息后,精神紧张,心绪不宁。我看他容貌有些憔悴,也瘦了一些。他焦急并带有埋怨地说,“那天我只不过随便和你说说,没想到那么快发表,又那么快惹来许多麻烦……”
我歉意地说,“这事应由我承担责任。您可以写个声明,说那个观点本出于张某人,是记者强加给您的,与您无关。然后,我写个检讨,承担责任”。许姬传先生沉吟半晌说,“不好,那样反而会愈描愈黑,让人感到梅先生胆小怕事,推脱责任,不虚心认错”。他接着说,“不如由我出面写篇东西,讲明那天记者来访,梅先生有事,只说了几句就走了,对于‘移步’的观点,本是许某人所说,应由我负责”。这样处理,梅大师和我都觉得也不妥帖。仨人琢磨半天,终无良策。
为解决这个问题,天津市剧协出面召开了一次旧剧改革座谈会。市剧协主席何迟致词后,第二位就是梅大师发言。他站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地作检讨说,“我很高兴在南下前夕还有这样一次集会。我也很感谢大家在这回演出中给我以很多帮助”。在涉及发言主题时,他说,“关于剧本的内容与形式问题,我来天津之初,曾发表过‘移步而不换形’的意见,后来和田汉、阿英、阿甲、马少波诸先生研究的结果,觉得我那意见是不对的。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
他发言后,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华粹深、作家方纪等人相继讲话,对梅作了与人为善、和风细雨式的批评。会场气氛相当温和,没有让梅大师感到难堪。最后,梅大师站起身来,频频点头向大家致谢。
直到万家灯火时分,座谈会才结束。次日(11月28日)晚8时多,我到车站送梅大师、许姬传先生和梅的弟子言慧珠登上了去沪的火车。3天后,即11月30日,座谈会记录全文发表在《进步日报》第一版和《天津日报》第四版上。
通过这次风波,我和梅大师倒是结下了“患难”友谊。他每次到天津来演出,都打电话约我到剧院后台见面,他边化妆边与我叙谈,很是亲切,并由许姬传先生陪同我在剧场前排加座看戏。
回首60多年前的这场风波,对梅大师来说,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与他和善、温良、恭俭、谦让的性格对照,无疑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但就他后来的涉世处事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后,因他谨言慎行,再未受到风雨的侵袭和风浪的冲击。
综观梅大师解放后直到逝世前,总是让人感到有些“沉默寡言”。自那次天津风波后,好像再没有听到他关于京剧改革的任何理论观点和独特见解了。这对京剧的发展和进步来说,不能不说是个损失。
谁也没有料到,事隔17年后,这件似乎已被忘怀的事情又被翻腾出来。此时,梅大师已作古,记者尚存,何幸之有?记者也曾被再三审问。由于我与戏剧界绝缘,再没有这方面的采写活动了,审问只好作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为此,我去北京图书馆寻出旧报纸,把有关报道、文字复印下来,捧读再三,真是五味杂陈,恍如隔世。
(三)
《天下归心》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非常醒目地用红色标示“一桌二椅”图案,可谓画龙点睛,道出了“移步而不换形”的精髓。
在传统京剧宽阔的舞台上,只摆上“一桌二椅”就可以开锣唱戏了,它表明京剧艺术的表现手段是写意而不是写实。在形体表演上,“一招一式”也都是通过多年积累下来的艺术程式来反映生活的真实,而不采用实物实景。如伏案即表示卧床,酒宴摆下只是一表而过,不需要真切地上酒上菜。舞台上虽然仅有“一桌二椅”,它却能派上几十种用场:可以是客厅的陈设,也可以是床铺罗帐,还可以是亭台楼阁,又可以是高山峻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剧情发展需要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这里有充分的写意空间。不仅“一桌二椅”代表许多实物、实景,4至8个龙套能代表千军万马,走一个圆场便是经过了万水千山。空空荡荡的舞台上,还可以有山川河海、竹篱茅舍、殿堂宫阙、古刹荒村。一根马鞭能显示英雄豪杰驰骋于荒滩大漠;一柄船桨可以代表舟船行驶在长江大河或曲港小溪,全凭演员恰到好处的夸张表演。人们乐于观看这种举世无双的超时空“奇迹”出现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因此,京剧的“形”是不必“换”的。
随着声、光、电等手段加入舞台布景,这可以显示出京剧与时俱进的“移步”,但它只能大略对剧情加以烘托和渲染,绝不能把它们变为实体。如果不用马鞭,真让一匹马走上舞台成何体统?《三岔口》的武打是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进行的,给人的印象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如果把舞台灯光熄灭,观众又如何看戏?这些都是不能更改的。也就是说,京剧固有的“形”不能“换”。
我们还不能忘记,京剧舞台上表现的唱、念、做、打、舞蹈、谐谑等,都是来源于生活,经过千锤百炼形成的各色表演艺术程式,同样是千百年来人们生活凝练出来的艺术真实。随着时代前进,艺术形式需要不断充实、提高,表现手段可以适当地夸张、扩大,但不允许失真;生活的细节可以被聚焦浓缩,却不允许删改得悖乎情理。梅大师的“移步而不换形”论即指于此。如果不按照京剧的特色和发展规律,硬要用“换形”的人为手段以求“移步”,例如把京剧改为“话剧加唱”,那么,“形”愈“换”,距离正确发展的艺术道路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