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部门开读书会,让介绍“影响我人生的5本书”,我第一想到《老三篇》,第二就是《科学研究的艺术》。待听到年轻同事大多未曾读过后者,心下生出一丝遗憾。
因为遗憾,也就没跟年轻同事们讲这书何以影响人生。不料,这遗憾并没淡去,倒是变成一弯小钩,一点一点地钩出一段我读书、他人改变命运的笑话来。
那是大二学期末,为排解复习《资本论》的沉闷,我几乎每日必去校图书馆边上的售书亭转一转。一日傍晚,一本叫《科学研究的艺术》的灰蓝色小册子吸引了我。科学研究有艺术?作者贝弗里奇以他生花之笔写道:有的,你看,德国化学家凯库勒正在假眛——
我的心想着别的事情进入半睡眠状态。原子在我眼前飞动,长长的队伍,变化多姿,靠近了,连接起来了,一个个扭动着,回转着,像蛇一样。看,那是什么?一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在我眼前轻蔑地旋转!我从电掣中惊醒,工作了整夜。先生们,让我们学会做梦吧!
苯环就这样被发现,被画出分子结构。类似的发现一个接一个地吸引着我、激荡着我。贝弗里奇却平静地写道:
一些简单的、貌似容易的观察导致了伟大而深刻的发现,使科学家因此成名。
当然,努力与坚守是前提。正是由多年工作积累而成的观察者大脑的内容,使得那胜利的瞬间能够到来。
贝弗里奇接下来的描述让我相信,伦琴的X射线、弗莱明的青霉素等等一系列伟大而有趣的发现,都是在流动着的机遇里、以近乎戏剧性的方式得以抓住。总之,科学就在那里,等待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嗒嗒”声将我从美妙的实验室拉回售书亭——女售货员敲着柜台示意我放下书,因为已过下班时间。我已放不下了,像拣了宝贝一样,捧着它回到宿舍,一口气读到熄灯。
可是,心里的灯已被她点燃,被窝里昏黄的手电光比往日明亮得多,自己的眼睛也格外明亮。不,应该是书上的字最明亮,它们像一个个跳动的精灵,拉着我的心、我的灵魂向实验室奔跑。实验室的墙壁上挂着法拉第、赫胥黎、达尔文等人的巨幅画像——这些其实印在书的前几页上。
我边向实验室跑边诵读贝弗里奇的话:
人类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人日常对外来的影响起剧烈的反应,而另一种人只是被动地接受一切事物。前一种人好奇心很强烈,往往要自己来体会各种事物。后一种人能适应生活,较易积累学到的知识,不宜做研究工作。而前一类人的脑筋比较灵活和易变,适合做研究……
这不正是说我吗!我小时候的理想不正是当一名对人类进步有贡献的科学家吗!
我恨不能立即冲进实验室,享受那种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现新大陆的孤独前行。我已经心跳得不能趴在床上看书了。我坐了起来,一笔一画地在扉页上写字明志:路就在脚下,只要你走下去!写完发现自己已是泪如珠帘了。穿过珠帘,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去系办公室要求转系的我的身影。
转系!这想法让人心血澎湃。天亮后,我就去找系领导,要求转到化学或是生物系。
如果两个系因为我是文科生不要我怎么办?那就退学重考!迷迷糊糊,我听到贝弗里奇这样说,但那是女声:
研究者在许多方面类似先锋,要有这样的性格:事业性和进取性,不怕困难和自己设法克服困难,坚持性,冒险的精神,对现有知识的不满足,急于试验自己的判断力……
似睡没睡间天已放亮。我习惯地去大操场跑步,去小树林读外语,然后吃过早饭去教室。路过系办时,我有些害羞地加快脚步。这一天,坐在教室里的我眼睛虽是看着《资本论》,脑子里却忽儿是那书上的话,忽儿想转系,忽儿又被自己退学重考的想法吓得后背发凉——我如退学,多半是考不上理工科的,而我的命运却会大变——退回胶东那个小渔村当渔妇去。
到后来成熟了,每想到当年那夜那一幕,背后自是不发凉的,但却常常感叹。一叹《科学研究的艺术》,按译家之说,不过一本论述科学研究的实践与思维技巧的书而已,但是,于读者而言,它则超越某些经史子集而成为一部厚重的事业人生教科书;二叹读书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此话当真,真在当年卖我书的漂亮女孩巩俐靠着“事业性和进取性,不怕困难和自己设法克服困难”走出书亭,改变了命运,成为一代明星。猜想当年那个总爱低头读书的卖书女孩该是读过此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