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泥土,塑出形态万千,是石湾陶塑技艺的魅力所在。
石湾陶塑源于日常生活,后又细分为人物、动物、艺术器皿、山公盆景(微雕)和建筑园林装饰等5大类,兼具艺术性与实用性,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是岭南文化的一朵奇葩。2006年5月20日,石湾陶塑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石湾陶塑:
在石湾陶瓷博物馆体验区,两位艺人表演用传统技法拉坯。
位于佛山石湾的南风古窑,已有500多年历史。
位于佛山石湾的南风古窑,已有500多年历史。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石湾陶塑技艺国家级传承人刘泽棉正在精心雕琢新作。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石湾陶塑技艺国家级传承人刘泽棉正在精心雕琢新作。
青年石湾陶艺家范安琪为记者讲解她的创作灵感。
青年石湾陶艺家范安琪为记者讲解她的创作灵感。
“上海世博会中国馆贵宾厅里,陈列了《花月春风》、《禅衣》系列等4组共6件石湾陶艺作品呢!”一见到记者,广东佛山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关宏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不仅如此,在今年7月底上海世博会“广东周”文化展演活动中,也将有数位石湾陶艺大师,现场为中外游客表演微雕、拉坯、上釉等观赏性较强的技艺。
在地域文化尤为鲜明和丰富的岭南大地,佛山石湾陶塑从中脱颖而出亮相上海世博会,更多的是一种必然。一是因石湾陶塑本身具有的精湛的制作技艺、深邃的文化内涵和悠长的历史延续;二是因人们对石湾陶塑有着质朴且深厚的情感,许多人幼时的记忆,因石湾陶制玩具、公仔、器皿而温暖、增色不少。
韵味独具显真意
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和陶艺的进步,一些实用性的陶塑被赋予了艺术内涵,既实用又美观。这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确立了石湾陶塑以“写实”为主的艺术风格。
刘泽棉,石湾陶塑技艺国家级传承人。这位年过七旬的陶艺大师,提起创作于1964年的《喜悦》,依然激动不已。为了深入揣摩人物内心,真实反映人物情绪,刘泽棉到南海农村体验生活几个月。《喜悦》展现的是一位手捧清茶、舒眉笑脸的老汉,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沧桑,但他因久旱遇雨的喜悦之情呼之欲出。令人称奇的是,老汉的手指关节、肚皮纹理甚至是筋脉都形象逼真。刘泽棉告诉记者:“这是石湾陶塑的显著艺术风格———工塑。”
工塑,造型严谨、精雕细琢、一丝不苟、手法写实。写实的传统,大致源于石湾陶塑的最初功用————服务日常生活。1957年及1972年,考古部门先后在石湾大帽岗和南海奇石村发现了唐宋窑址。根据此间文物来看,唐、宋代古窑址出土多为碗、碟、盏、壶、杯、沙盆等日用陶器,只有一件陶雕兽头属于艺术品。
其后,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和陶艺的进步,一些实用性的陶塑被赋予了艺术内涵,既实用又美观。这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确立了石湾陶塑以“写实”为主的艺术风格,制陶者用细腻的陶塑技艺和多彩的釉色追求写实。因此,石湾陶塑中产生了许多拍蚊公、挖耳朵、砍柴夫妻等极具生活气息和民俗特色的艺术题材。
以清代刘佐朝的《拍蚊公》为例,作品塑造了一个人,左腿被蚊叮咬,右手直指蚊子,同时左手高举,蓄力待击,把对蚊子贪婪的恨和怕惊动蚊子的忧,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来,令人忍俊不禁。
此外,由于石湾没有优质瓷土,只有拙朴的陶土,烧制出来的陶坯与瓷器相比,气质粗犷,陶身浑厚,更易表现趣味性、生活化的艺术形象。清末陈渭岩的代表作《粉彩贾宝玉》、潘玉书的佳作《卞庄打虎》、当代陶艺大师刘传的《屈原》等一大批卓越的陶塑精品,都把石湾陶塑写实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写实风格不仅表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制作动物、植物的陶塑,也极尽写实之风,有的作品甚至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上世纪50年代知名陶艺大师区乾,就擅长表现形态鲜活、形神兼备的动物,其代表作《知时鸟》、《洗毛鸭》等,仿佛只是一瞬间被陶化的真实动物。
青年陶艺家潘汾淋在作品《荔枝》中,用鲜艳的釉色表现荔枝壳内部的颜色、荔枝果肉的细嫩,用精细的制作技巧呈现荔枝壳的凹凸感,令人看后有将荔枝放入口中的冲动。
石湾陶塑还有一种风格为意塑。即通过对局部的大胆夸张,展现奔放豪迈与磅礴气势。清末陶艺人陈祖,反工塑之道而行,不拘泥于细节的精心刻画,以粗犷的手法表现人物的神韵,为“意塑派”先驱。其作品《铁拐李》便是典型代表,人物面部表情夸张,服饰折纹不重细节,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
上世纪80年代,刘藕生将意塑的理论和实践很好地结合,进一步推动了意塑流派的发展。然而,即便是意塑,也是“丑而不陋,奇而不怪”,在写意之间,仍以写实为根基。
巧夺天工凭妙手
不仅不同塑造对象造型不一,就连同一对象,由不同的艺人去制作,形态也不尽相同。
“巧夺天工凭妙手,石湾该是美陶湾。”著名文学家郭沫若在欣赏了石湾陶塑的精湛技艺后,大为惊叹,作诗咏之。的确,石湾陶塑制作技艺经过近千年的积淀和发展,已日趋精妙、精湛,并集中表现在技法精巧、造型传神、釉色独特与烧制精细上。
石湾陶塑技法多样,分为刀塑、按塑、捏塑和贴塑。从微雕技艺,最能看出石湾陶塑技艺的精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盒子,能装下多少个石湾陶塑?5个?10个?还是……答案是108个!微雕艺人霍桂珠给出的答案,令记者难以置信。然而,就是在一个比火柴盒略大的盒子里,霍桂珠将浸透了她心血的作品————《水浒一百零八将》放置其中。仔细观察,这些英雄好汉形态不同,气质迥异,活灵活现。
在区伯钊的工作室,以擅于微雕而出名的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制作一个身高不到两厘米的渔翁的“腿”。只见他眼睛贴着放大镜,一手轻轻地捏着比毛线还细的泥杆,一手用极细的针在泥杆上飞快地点、拨,十几秒钟后,一条造型逼真的“腿”已然成型,甚至连脚趾头都清晰可见。学习陶塑技艺20多年的区伯钊告诉记者,微雕有两个诀窍:一是心灵手巧,一是眼疾手快。不然,泥杆经风一吹,几十秒钟便完全风干,根本无法用于雕塑。
造型生动传神,也是石湾陶塑的一大特色。无论人物、动物或器皿,都致力于典型化的塑造,各种造型风格独具,较少雷同,已达到“百物百形,千人千面”的艺术境界。
1990年,新加坡广惠肇碧山亭聘请佛山石湾陶瓷厂为其塑造五百罗汉。经过制陶艺人梁力、邓巨辉、霍然均一年多的努力,500个形态迥异的罗汉问世。罗汉神态各异,有坐、有站、有蹲、有躺、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咧嘴而笑,宛如真人。许多罗汉身旁,还配有龙、凤、龟、鹤、鹿、马、犀、鳌以及神话传说中的种种怪兽,与各罗汉的动作相互呼应,堪称佳作。
不仅不同塑造对象造型不一,就连同一对象,由不同的艺人去制作,形态也不尽相同。自明清至今,历代艺人们塑造了数以百计的屈原、钟馗和关公形象,面貌长相大同小异,各具特色,绝无相同。因为每个制陶艺人对同一事物的认知不同,同一艺人对同一事物的认知因时机、心境的变迁,也会发生变化。这也为石湾陶塑的不断创新,提供了不竭的艺术源泉。
石湾地处岭南文化交集之地,利纳百家之长。因此,石湾陶塑以“善仿”闻名,同时又多有改进、超越,釉色独特便是其中之一。石湾仿钧窑釉色,而又在釉色丰富性和上釉技巧性上不断创新,获得了“钧窑以紫胜,广窑以蓝胜”的美誉。佛山市陶瓷美术学会常务副会长刘孟涵认为,石湾窑仿钧窑创新最有特色的是“三稔花釉”,因其釉色在粉红釉色间爆出斑斑红点,酷似岭南三稔树的花朵而得名。
目前,传统的釉色有70多种,加上1963年国内首创的12种结晶釉,共有90多种釉色。据石湾陶瓷博物馆副馆长廖志勇介绍,目前石湾陶塑的釉色,已实现“可任意选择”,有些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釉色,也可通过技术手段得以实现。此外,石湾陶塑的上釉方法,在实践中也不断丰富,已形成了搽、挂、挡、泼、滇、刮、雕等十多种。
除了在雕塑、造型、釉色上有着精湛的技艺之外,煅烧也是石湾陶塑成型、成功的关键一环。在石湾陶瓷博物馆里,廖志勇指着几个形状相似、色泽迥异的陶罐说:“这是同一批陶罐在不同温度窑火煅烧下,呈现出的不同釉色。煅烧温度的高低、时间的长短,甚至连煅烧部位的对错和燃料材质的好坏,都会影响到陶塑的品质。”
在佛山石湾镇,始建于明朝的南风古窑临江倚山,历经500多个春秋依然风采不减。在工作人员引导下,记者来到了至今仍在生产的古窑前。40多米长的古窑,依山势而上,宛如一条蛰伏的黄龙,故又称“龙窑”。
上好釉的陶塑,要在龙窑中,先用温度在900摄氏度至1300摄氏度的猛火煅烧整整12个小时,此称挤火;再从窑背上增加柴火,煅烧整整6个小时,此称上火。143个火眼,整齐地分布在窑背上,供烧陶人随时观察火势大小、产品成色并决定是否添加柴火。最后,经过24小时冷却,烧陶人穿上厚厚的草鞋,戴上厚厚的手套,才能进入窑内搬运陶塑。工作人员介绍,龙窑开窑一次,大约要消耗4吨柴火,可烧制逾万件大小陶塑。
石湾陶艺人以博大的胸怀、宽容的心态,对待每一次难能可贵的创新。
陶艺代有才人出
新中国成立后,石湾陶塑进入发展黄金期。以刘传、区乾为代表的一大批陶艺家在宽松、和平的环境下,潜心创作,成绩斐然。其中,刘传不仅在陶艺创造上留下许多珍品,也在陶艺理论上颇有建树,提出“人物面相10字诀”、细节处理“宜起不宜止、宜藏不宜露”等一系列创作理论,为后来者所遵循。
年过七旬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泽棉时常感叹长期的陶艺创作,使他身心愉悦。在他面前的桌上,摆放着正待略作修改的《叶问》雕塑。这组雕塑一组4件,展示了叶问习咏春拳的不同动作形态。为了尽量真实反映人物不同动作,刘泽棉费尽周折,从叶问的家属处得到了十分珍贵的叶问习武照片100多张,并对每一张照片仔细研究,经历数月才动手制作。
刘泽棉对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千锤百炼已成习惯。1980年,为了创作《十八罗汉》,他用一年多时间精心捏塑了160多个小泥稿,经反复筛选、定稿,最终18个姿态各异、富有个性的罗汉才得以成型。
石湾另一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黄松坚,是石湾陶艺的省级传承人,他将贴塑技法灵活运用,创作了《春夏秋冬》等精品,同时他还首次把诗与陶塑和谐融合,即“塑中有诗,诗中有塑”,使得陶塑的书香味更为浓郁。
1958年,19岁的黄松坚从东莞来到石湾,在刘传、刘泽棉的影响下走上了陶艺之路。凭借自身的勤勉,黄松坚在陶塑上多有创新。石湾人物雕塑因体形限制,在表现领袖型人物、宏观场景上有些无力。黄松坚借鉴浮雕、圆雕的技艺,为陶塑加上底座、辅以厚实背景,以展现立体感、宏观感。《孙中山》、《继往开来》等作品,均获得较大反响。
在石湾陶塑技艺的大家庭,亦有一大批中、青年陶塑艺人,他们尊重传统,敢于开拓,对陶塑兴趣浓厚,刘泽棉之女刘建芬、黄松坚之子黄志伟等都投身其中。他们为石湾陶塑的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和无限可能。
改革开放以来,在老、中、青三代陶塑艺人的共同推动下,石湾陶塑迎来了创新的春天。有的艺人坚守传统,在传统体裁、风格之内,让技艺日臻完美;有的则把文化创意、其他陶艺风格引入石湾陶塑之中,为其注入新的活力。石湾陶艺人以博大的胸怀、宽容的心态,对待每一次难能可贵的创新。
由学壁画半路改行入门石湾陶塑的封伟民,内敛而传统,他早期多表现仕女等传统主题。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也激荡着创新的力量。1997年前后,封伟民敏锐地将《武将系列》引入陶塑的表现主题。《五虎将》、《勇夫》、《曹操》等意气风发、气势豪迈的作品应运而生,在陶艺界引发了一股“武士”热潮。
在他的工作室,封伟民兴致勃勃地向记者介绍他的新作《顿悟》,身体修长、五指纤细的罗汉做冥想状,一股沉默的力量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回归传统技法的作品。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封伟民在寻找着最佳契合点。
范安琪,一个看起来略显文弱的女子,却从1989年起便与石湾陶塑结下了不解之缘。提起陶塑,她的眼睛里总闪着晶莹的光。和泥、搬陶、灌浆……所有男性干的活,她默默地干了两年。4年后,她从学徒成长为一名陶塑艺人,并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与石湾陶塑接触20年,她对创新有着自己的理解。“现代人渴望传统,同时也希望现代。”于是,范安琪的大部分作品,既浸透传统味道又饱含现代气息。《禅衣》系列,就是将古代禅衣的飘逸、秀美,同现代陶塑的简约、大气融合,不少人见到《禅衣》,便久久不肯移步。
临近采访结束,记者问刘泽棉大师如何看待石湾陶塑技艺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刘泽棉略作思考,道出了他的观点:“石湾陶塑一定要顺应时代不断创新,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要吸收优秀的成分,这是一个大趋势。但石湾陶塑有一根‘定海神针’,一定不能改,那就是‘中国特色’。”
愿石湾陶塑能在中国特色和时代特色之间,找到大步前行的鼓点。
在创新中传承和发展
胡文鹏
佛山石湾南风古窑的炉火延烧五百余载,历尽辉煌与沧桑,如同一位慈祥而威严的老者。立于古窑前,记者隐约间仿佛穿越时空,倾听到拥有古铜色肌肤的制陶人的低吼,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炙热炉火拨动的热浪,窥见古窑中各具神韵正经受煅烧考验的陶塑。
由南风古窑向东,不过100多米,便是佛山禅城区的“石湾陶塑一条街”。无数陶塑精品,以其各异的题材、形态,欣然向来访者展示。细看不难发现,这些浸透着现代、简练、前卫气息的陶塑,与南风古窑间存在着无法割舍的内在联系。
传统,因创新而生机勃勃,创新,因传统而熠熠生辉。此间所传递的启示清晰明了:对传统最好、最彻底的继承,便是在传统根基之上的创新。
石湾陶塑,源自日常生活,故多写实简朴,又因陶土庄重、刚阳的特点,陶塑皆贴近生活、亲切动人,许多精品令人爱不释手。无论是石湾宋代古窑出土的陶雕兽头,还是佛山祖庙清光绪年间的人物瓦脊,抑或是新中国成立后,以刘传、刘泽棉、黄松坚等为代表的艺术大师作品,看似各异,实则一脉相承。诚如从事石湾陶塑研究多年的刘孟涵所言:偏离这一风格的作品,可称之为“陶塑”,而不能称之为“石湾陶塑”。
同时,创新是传统的发展与新生。石湾陶塑之创新,一是运用技艺、工具之进步,将其写真写实的特性放至最大;二是在挖掘传统优势的基础上,采用夸张、仿古等手法,将陶塑与文化创意结合,以期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念和生活需求。在石湾,有一大批热爱石湾陶塑,有着丰富经验和创作激情的青年制陶人,如范安琪、封伟民,他们正按照各自对陶塑的理解和定位,把美好的作品呈现给世人,为石湾陶塑带来一股清新之风。
石湾陶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自然承载着有形、无形的传统,但这并不是石湾陶塑做大做强的负累,而是其不断前行的莫大动力。只有既不拘于古,又不离其神,石湾陶塑才能在坚守传统与锐意创新中找到平衡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