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以前，文乾刚不知雕漆为何物。那时候，他是个学艺术的学生，意气风发，觉得未来有多种道路可供选择；21岁的时候，文乾刚被分配到了北京雕漆厂，那时候的他，决心要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如今，文乾刚已经67岁了，和他同时期进厂的人，不是中途改行就是早已在家颐养天年，只有文乾刚还在日复一日地履行着将近半个世纪以前自己初入行时的誓言：好好做一辈子雕漆。

巧合促机缘

  “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以后的一生就从事这个工作了！”

  文乾刚现在的工作室位于北京市东北角朝阳区东风乡的“东风艺术区”。这里是城乡接合部，即使问住在周围的居民，也有很多人不知道住家附近居然还有个艺术区。向艺术区门口的保安问起文乾刚和雕漆，小伙子一脸迷茫，他不知道文乾刚为何人，亦不知道雕漆为何物，更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跑到离中心城区这么远的地方租用和改造闲置厂房。

  “这里虽然交通不便，但是空间大，而且租金不算贵，不管怎样都比过去的条件好多啦！”对于这个工作室，文乾刚非常满意。他是今年新年搬进来的，此前，工作室一直在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操场边的一排简易房里。

  “这个艺术区的画家比较多，有空时我会参观他们的画廊。”文乾刚笑着说。人们眼中的艺术家大都是前卫的，只有当文乾刚说出这句话时，你才会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位艺术大师是个可爱的老爷子。

  1941年深秋，文乾刚出生于山海关。当时正值抗日战争，为了生计，他随家人辗转各地，走了不少地方。直到文乾刚小学毕业，才举家迁入北京，结束奔波生活。

  由于酷爱美术，1958年，文乾刚初中毕业后考入了北京工艺美术实验中学的雕塑专业。1961年毕业时，他被分配到了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漆艺设计室。那时，老师曾带着他去位于宣武门内大街的北京雕漆工厂参观，“我看到雕漆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精细的雕刻。太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巧夺天工，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当时就是这感觉。”

  这么多年来，文乾刚一直以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雕漆。但是，直到几年前，他才发现，他和雕漆的渊源比他自己想象得更深远。

  退休前某一年，文乾刚因事来到位于东直门内大街的北京雕漆厂老厂房。“一到那里，我惊呆了，我小时候来过这里！”文乾刚说，他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每天上下学都会经过这里。北京雕漆厂有一排窗户临街，文乾刚就趴在窗口看里面的老师傅雕刻。“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是觉得这东西真是鬼斧神工，怎么能那么精致，常常放了学跑到这里来偷瞧。人生真是充满了巧合。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以后的一生就从事这个工作了！”

杂工成总工

  “重复简单的东西才会枯燥，但雕漆这东西门道太深，太有意思了！”

  说到雕漆的特点，可以用“耗工繁具”4个字来概括。雕漆的工艺过程十分复杂，一件雕漆作品形成的过程要经过设计、制胎、烧蓝、涂漆、画工、雕刻、抛磨、做里、做旧等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专门的技术要求。从古至今，这些工艺都是由不同的工人完成的，文乾刚居然掌握了雕漆的全部工艺！他说，这得益于早年当“杂工”的经历。

  1962年文乾刚从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分配到北京雕漆厂。进厂第一年，是实习阶段，所有人都要到车间实习一年。文乾刚也不例外，到车间，拜了师，开始学习雕刻。雕漆的雕工分为上、下两手，下手刻花纹，讲究均匀，上手刻图案，讲究神采。

  “每天8小时，就是坐在桌子前练习基本的雕刻，但是一点也不觉得枯燥。重复简单的东西才会枯燥，但雕漆这东西门道太深，太有意思了，我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掌握它啊！”

  就这样，第一年，文乾刚学习了山水、人物、花鸟等雕刻的主要工序。一年以后，大家的实习都结束了，分到了不同的部门，文乾刚被分到了设计组。可是干了还不到3个月，他又被领导派到了车间。

  在车间这一待就是3年。这3年中，每道工序文乾刚都干了一遍，基本上掌握了雕漆的全部流程技艺。而这时一般的技工，因为大多是流水作业，只懂一道工艺。

  “当时心里犯嘀咕啊，别人都在自己的部门做起来了，我怎么总在车间劳动？怎么每个工序干不了几个月，刚熟悉、刚掌握，就又被派到下一个工序去了？”后来，文乾刚明白了领导对他的重视。他很感谢这样的磨练经历，让他对雕漆有了全面的了解，成为他今天所有成就的基础。

  前4年的工作给文乾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果把文乾刚的艺术人生看做一件精美大气的雕漆作品，那么，这4年宝贵的时光就像是给原木扎扎实实刷漆，以后所有的雕琢，都是以这漆面为基础的，所有的锦绣也都是从这漆面上铺延开来的。

  渐渐地文乾刚在厂里成为了挑大梁的角色。厂里新投产的工艺设计都由他来写工序、流程，包括产品用什么规格、怎么用漆等等，同时还要负责老产品工料定额的修订。

  作为一位“全能型”的手工艺者，文乾刚有能力也有条件将自己对雕漆艺术所有美好的理解和愿景变为现实，创造出更多让人惊叹的精品。

  任何成就的取得都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文乾刚从学徒、从“杂工”做起，凭着坚忍、好学、认真的态度，一路走来，最终成为了雕漆厂总工艺师。

艺术让人年轻

  “也并不是所有的唐三彩马都很精彩，但是偏偏让我找到了一匹马！”

  文乾刚自己解释，“雕漆创作要跟别人不一样，要跟昨天的我不一样。虽然都是雕漆品，但是我一辈子都在创新。”

  年轻的文乾刚刚到北京雕漆厂时，雕漆厂生产的漆器产品只有几十个品种。“我们进了厂，为了改良产品，做了大量的设计，有几千种之多，常销的就有几百种。后来我觉得，这些作品都是平面的，没有新意，就开始琢磨能不能开发立体雕漆品种。”

  文乾刚设计的立体雕漆作品，最出名的是仿唐三彩的雕漆马。

  “刚开始，为了做好马的造型，我去东风农场、红星农场，还有灵山写生、画马，但是做出来的造型总觉得不够味儿，马内在的精神很难表现出来。”文乾刚想到唐三彩中马的造型很多，便多次参观中国历史博物馆去汲取古人的智慧。

  “也并不是所有的唐三彩马都很精彩，但是偏偏让我找到了一匹马！哎呦，那匹马真是太棒了。眼睛瞪圆了，鼻孔张开了，脖子梗梗的，腿也充满了力量。”说到激动处，文乾刚的身体绷直了稍往后仰，两只手情不自禁地比划着，眼中充满了兴奋的光芒。虽然时隔30多年，谈起当年的情景，他依然心潮澎湃。

  在这匹马造型的启示下，文乾刚结合雕漆的特点，设计了独具匠心的雕漆马。“一匹马，大半个人那么高，做泥塑造型用的石膏都要自己来扛，一个个模子都很重，搬动很困难，那真是体力活。那段时间赶上春节，也不休息。我印象很深，那是1977年的大年初一，我晚上从单位回家，骑了一个钟头的车，路上冷冷清清的。当时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对于这一切习惯了。” 

  文乾刚设计了一批大小不一的雕漆马。当时正好北京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经理到厂里来，看到后惊叹道，“我攒了这么多马、卖了这么多马，这马最漂亮！你做多少，我要多少！”当时平均工资不到40元，一件雕漆马就卖7500元。雕漆厂在之后1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做雕漆马的订单，是厂里的主要收入项目。雕漆厂的角角落落摆满了“马”，文乾刚戏称“都成了马圈了”。

  “一门艺术想要长盛不衰，必然要不断地推陈出新，敢于超越自我。但是，无论怎么变，都要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传统文化的精髓。”在文乾刚看来，雕漆最传统的操作工艺不能更改，大漆这一原料不能更改，其余的都可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进。

  “雕漆工艺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渊源，它的造型图案的形制、样式、主题都有很深的传统形式，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学观念。雕漆艺术要想发展，传统文化的内涵一定要全面继承，但艺术形式要能够被现代人所接受，美感要符合现代人的喜好。”这是文乾刚几十年雕漆生涯的心得。

  艺术让人年轻。创新的精神让文乾刚充满朝气，只要他认为对于雕漆艺术的发展能够有帮助，他就会以开放的心态去接受、学习新鲜事物。前几年，他学会了使用电脑，将自己手画的图案扫描到电脑里，做成了雕漆艺术的图库，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让雕漆这门古老的技艺也享用了现代的科技成果。几年下来，他的图库已经有几百张雕漆图了。

  “我喜欢琢磨，喜欢求新、求异，喜欢创作出别人造不出来的东西。设计一个造型的时候，我总会反复推敲，我要让雕漆艺术、雕漆作品更加完美，我要让别人看过我的雕漆作品后说，‘我那个地方只能放文乾刚的漆器，放别的都不好看、都不行！’”瞧瞧，文乾刚就是这么自信。

无怨无悔的事业追求

  “如果说我有所谓的‘成功’，那是我

熬时间熬出来的。”

  “如果说我有所谓的‘成功’，那是我熬时间熬出来的。”文乾刚这样评价自己。他不会下棋、不会打牌、不爱闲聊、不爱吃，一天到晚好像就只做雕漆这么一件事儿，很少有什么其他的娱乐。坐在饭桌旁和别人应酬、侃大山，对他来说是件非常难受的事情，“时间就这样被白白浪费了，时间是多么宝贵啊！”

  是啊，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的呢？人们都说雕漆是奢侈品，这“奢侈”不仅指漆雕的原材料————生漆和朱砂价格不菲，也不仅指漆器悠久的历史和过去声名显赫的使用者，其实，最奢侈的就是雕漆的用时。雕漆就是一门用时间打磨精品的艺术。

  且说涂漆。一件雕漆艺术品，一般要刷上厚度15毫米左右的漆才能进行雕刻，而1毫米厚的漆则要刷10多遍。为了保证能久经岁月而不开裂，每一遍刷上去的漆，都只能在室内自然阴干，不能烘干或者晒干。天气好的时候，每天最多也只能刷3遍漆。所以刷15毫米厚的漆，需要花费近百天时间。刷漆，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不可能一蹴而就。正如雕漆这门艺术一样，许多工艺美术大师的技艺，只能在一日日中渐渐成熟，得耐得住寂寞和枯燥。

  再说雕刻。文乾刚说，且不论艺术水平，单论雕刻的精度，雕漆是所有雕刻门类里最精的。石刻或者木刻，若一刀雕不好，可以慢慢修，而雕漆则不然。漆在雕刻时较软，这就形成了它用刀要求一刀到位，像写字一样，不能重叠二刀，否则就是败笔。明《髹饰录》中还具体描述了雕漆之四过：骨瘦，暴刻无肉之过；玷缺，刀不快利之过；锋痕，运刀轻忽之过；角棱，磨熟不精之过。其中骨瘦、玷缺、锋痕都是雕刻刀法不精湛所造成的失误。所以用刀准确，是雕漆工艺师傅一生的追求，而这也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训练。

  还有打磨和抛光。在雕刻完成后，通常需要让漆在自然条件下干燥4至6个月后才能进行这道工序。文乾刚说，漆雕完之后只有经过磨才能把漆的光润的质地和美感显示出来。一般而言，一件作品一个人来打磨，起码需要3个月。

  其实，纵观人的一生，何尝不似一件雕漆作品的诞生。从一开始，在日复一日的刷漆中，将人的浮气和躁气一点点刷掉，渐渐为将来奠定基础，而这时，心中是不确定的未来，如同未开始雕刻的漆面，有无限种可能，不知结果如何。而一旦开始雕刻，你就只能专注地雕下去，如果心不定，中途想要尝试换个花样，只会半途而废，不成器。一刀刀的雕琢，一下下刺破漆面，雕去没有必要留下的漆料，这是个辛苦的过程。将花了几个月心血刷成的厚厚的漆面再一下下雕刻掉，这需要勇气和自信，为追求那个心中美好的形象要义无反顾地舍弃那些不必要的材料。将一件作品雕刻完的时候，正是一个人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吧。以为这就是大功告成的时刻？其实不然，最终完成的雕漆作品还要经过打磨和抛光，打磨中将人的欲望与张扬锋芒一点点磨掉，到最后留下的却是经过沉淀和积累后的一种心平气和的大气的美。这个过程就像酿一坛上乘的好酒，没有时间精酿，是绝不会有那醇香的韵味。

  常年累月地对着一段木头或者是铜片，一锤锤敲打，一遍遍涂刷，一刀刀雕刻，常人很难忍受这种枯燥。文乾刚说，雕漆艺术和急躁、急功近利绝缘。他用一生的时光守望着雕漆艺术的美丽。时光积淀的不仅仅是他对雕漆艺术深厚的情感，更是那份情有独钟，无法割舍。旁人闻着受不了的大漆那浓烈刺鼻的味道，在他闻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酸香，连最有名的香水也不及这味道好闻。他是一个兼具张扬和内敛的人。他的肆无忌惮，他的温柔似水，他的无怨无悔，漆器都明白。文乾刚用一生雕刻漆器，漆器又何尝不是在雕刻他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