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有很多故道,但最大的故道在徐州。徐州是黄淮海平原的核心城市,有过耀眼的历史光环,也有过历史的黯淡,尤其是黄河的历史区位摆动,给它带来始料不及的各种历史影响。
黄河的善决口善改道,在世界诸多河流中是独一无二的。有记载的最早改道,在公元前602年的周定王时期。新莽时期,黄河在临漳决口,从今天的山东利津入海。汉武帝年间,黄河又在濮阳决口,河道向南迁移,历经几十年才回到原来的河床。隋唐五代进入大体的稳定期。但在两宋时代,又开始进入频繁的改道周期。1048年宋仁宗在位时,黄河经聊城至沧州青县入海,宋人称之为“北流”,十多年后黄河再次决口,流经馆陶,时人又称之为“东流”。南宋建炎二年,黄河又从滑县李固渡人为掘堤,开启黄河长时间夺淮的一幕,不仅引出通济渠的历史性变化,徐州也遭受了洪水的连续打击。此时的徐州,几乎三面临水,唯有南面有陆路可通,但也长期受到南移黄河流水流沙的制约。在明代,那里虽然拥有全国最大粮食转运仓“广运仓”,但也经常受到洪水的威胁。汴渠原本流到徐州,接纳泗水,经淮北、宿州、灵璧、泗洪入淮,但从此以后,南流的黄河打乱通济运河的运行节奏。清末咸丰年间,兰考铜瓦厢决口,黄河河道北移,这里就留下了著名的黄河故道。
我们是从台儿庄绕了一个弯到徐州的,从台儿庄方向切入徐州市区,可以看到更多的黄淮海景象。到得徐州城东,天色尚亮,在寻找预订酒店的时候,不经意间穿过一条临河的街巷,这街很热闹,行人川流不息,一边是店铺,一边就是围着石护栏的河水。我在脑海里努力搜索20多年前来徐州的印象,似乎从没有来过这里。看手机定位,越看越糊涂,只能向坐在店铺前的人问路。徐州人热情,很乐意给路人指路,问问这街巷在哪个位置,这河是什么河,他有些惊讶了,你们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黄河故道呀。他这么一讲,该惊讶的倒是我了。20多年前到徐州,只记得鼓楼和戏马台,还有快哉亭。戏马台的街道虽然也很宽,但有些临街的台地,多少有些像在西北黄土高坡市镇边见到过的土隘。抽时间去看黄河故道,倒是我久有的一个愿望。
记得当年的印象,黄河故道离市中心也不算很远,那里有很大一条东西向的积水带,碧绿绿的,很壮观。河坝很陡,但也有缓坡,四顾左右,没有多少住家和人气,形同一条大野河和大野湖。不料现在成了闹市区里的一条景观河。抬头看看,一号地铁线就在附近,这一切像是布景又不是布景,跑过去用手摸摸石栏杆,再看看河水,仍然碧绿绿的,但更清澈。如果没有对岸人影和车影真切地晃动,还有偶尔汽车笛声短促一响,还真的要成了刘禹锡诗里恍如隔世的“烂柯人”了。
同伴里有一位近期来过徐州,他说他想起来了,从这里向前走,有一座大石桥,上得桥去,有碑有说明,还有公园。在这变化了的黄河故道上走一段,再趁着天未黑,赶到从地图上看不算远的黄河故道上的万寨港口。主意既定,说走就走,便从黄河故道边的街口拐向陈琶路,车上高架桥向西北驶去。
徐州的变化太大,高架桥上下的路径又不很熟悉,盘来盘去,到了万寨港区的大门口,路灯已经亮了。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来了一对中年夫妇,等他们把自驾车停在停车场里,趋前问,能不能进港里去看看。那男的问,有业务吗,我就是一个船长,如果没有,看不看不就是一个大些的港口吗。我说,徐州运河港可是有名的,排在国内港口名单里。他笑起来,“你说得不差,但今年因为防疫、煤改电、禁采河沙,业务就少了一些。我们上午接了单,运一批卫生洁具。这是我爱人,晚上去做开船准备,天一明就开到宿迁去。”说着,他们带我们到船坞边转了一圈,挥挥手,也就向码头忙去了。
傍晚的港口还是比较宁静的,看不到龙门吊滑来滑去的装卸货情景,所以我们匆匆来匆匆去,只看了一个大概。回到酒店休息,很长时间都在想,先想那条一到徐州就见到的黄河故道上的新景象,再想徐州万寨港的运河走向和宽大的港区,还有零零星星听来的信息,包括徐州运河向北融入京杭大运河的背景。
我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徐州的发展命运,与南迁的黄河和被黄河打乱了节奏的通济运河,紧密联系在一起。通济运河流向徐州,不仅是因为它的战略位置重要,也是为了汴水与泗水在这里可以汇合,再次补充运河的水量和运能,但从南北宋之交的第一次“黄河夺淮”开始,徐州就成为黄河乱流中的漩涡。原本是南北西东通衢路口的徐州,成为劫难之城,那古来街巷的土隘或许就是某一次洪灾留下的刻痕。黄河当然也给徐淮平原带来了沃土,使这里成为巨大的粮仓,在黄河相对平静的时候,也可以借助它来行舟,出现了诸如邳州东郊那样的运河小镇,但人们安居乐业的时候少,同黄河水较劲的时候多。200多年前黄河北移了,留下巨大的河道,或许可以成为行洪的孔道,或者天旱时引水灌溉的水源,但总体上荒荒地搁在那里,现在成了城市中的景观河和北向运河的码头,黄河故道也就有了自身的价值。
然而,徐州作为昔日通济运河的重头港和动力源,又如何再现昔日的水陆风采?在北部黄河故道上建港,船只沿着微山湖西缘北行,一直去向济宁。陆路上陇海线和京沪线相交汇,也就成为重要的资源内集散中转中心。徐州港分为万寨港区、孟家沟港区、双楼港区和邳州港区,邳州港区在我们路过邳州时已经看过,规模中等,鼓楼区陈琶路北头的万寨港区,规模最大。徐州港孟家沟港区也在城市北部的三环路附近,是二级航道,是一个重要内河集装箱运河港口,双楼港区则在徐州运河东部,它们都在一条运河线上,也利用了黄河故道。
听酒店的工作人员说,市中心还有一段河道,近期封闭,是考古还是施工,不清楚,也许是对流经徐州市区奎河进行改造,奎河的源头在徐州城里,流向铜山方向。黄河故道在徐州城北,在我的想象里,邳州港迟早要同徐州港母港联通的。这黄河故道虽然曾给徐州带来诸多的灾难,但在今天,它是一笔负资产还是正资产,还要细细地琢磨。徐州港和它的子港邳州港在分别融入京杭大运河的同时,会不会再圆一个东联南联梦,让上邳和下邳珠联璧合,这不仅仅是“汴水流,泗水流”的旧景再现,也是与中运河的直接联通,或许会出现一个徐州“运河环”,让黄河故道焕发出新的光彩。徐州是黄淮重镇和东西交通轴线,“海陆空”皆备,这是徐州继续腾飞的物流市场条件,创造更多的物流优势,并非幻想。纵观历史,隋唐通济渠成在徐州,败也在徐州,隋唐运河的复兴也应当系于徐州。
徐州的经济与文化底蕴深厚,在徐州产生的古代诗歌作品就不少,最有名的就是刘邦的《大风歌》,这是他君临天下后所作。项羽的《垓下歌》唱于灵璧境内,徐州却提供了刘项征战的大背景。元代诗人萨都剌的《彭城怀古》,在“乌骓汗血,玉帐连空。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中,为项王作了遥祭,这是他赴任江南途中所作。有关徐州运河的诗,最主要的是,曾经往来于徐州的苏轼所作的《江神子》,“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在苏轼的时代,通济渠依然船来船往,那正是古徐州兴旺时。他从江陵到徐州,虽然路绕一些,从徐州转到吴中,还是十分方便的。苏轼在宋熙宁十年时,也曾经任过徐州知府,为徐州城中的阳春亭改名快哉亭,并作《快哉此风赋》,“贤者之乐,快哉此风”,并在后来又作《寄题密州新作快哉亭二首》里,也有“槛前潍水去沄沄,洲渚苍茫烟柳匀”之语。这个快哉亭与黄州长江边的快哉亭不是一回事,但都与苏轼有关。快哉是苏轼的真性情。陈师道也登过徐州的快哉亭,他在《登快哉亭》一诗里也写道,“城与清江曲,泉流乱石间。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度鸟欲何向?奔云亦自闲。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看来,傍晚登快哉,是游徐州的一大快事。至于白居易的“燕子楼中霜月夜”,虽然也有唐代徐州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与女诗人关盼盼的佳话在,引出诸多诗人的题咏,毕竟是一个“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感情故事,倒是韩愈在徐州写的《汴泗交流赠张仆射》,“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道出了张建封在徐的演兵场和汴泗交流中的山河形胜。
在徐州出生的帝王将相不少。从刘邦、刘裕到南唐后主李煜,汉朝开国的元勋萧何、樊哙、曹参、周勃和周亚夫,都是徐州人氏。项羽都彭城,韩信为楚王时也都过徐州。祖籍沛县的刘向,更是编定了有名的《战国策》《楚辞》《山海经》甚至《玉台新咏》的一代文学大家。写有《世说新语》的南朝刘义庆祖籍也在徐州。徐州历来是人杰地灵的文化重镇,也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发祥源头。只是,这徐州与开封和商丘一样,历史变乱频繁,也是“城摞城”的一个地方,很多古迹也就被湮没了。
再次告别徐州,但也会心系徐州。从徐州乘城际班车去商丘,从徐州城东北部的观音机场启程,沿途又多次见黄河故道,有湿地公园,也有渔船。故道废而不废。变化从来不会只有一种颜色。微山湖给了它向北的水道,南边的水道也许还要借助于黄河故道,只是,那微山湖会不会像宿迁骆马湖一样,成为进一步盘活徐州运河的另一个大水柜,水利专家心中会有数。河流与湖泊水库良性互动,向来是运河调节水源和水流的一个运转规律。在这方面,前人传给我们的智慧是不少的,如今现代水利技术不断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徐州的黄河故道,还会有更新的前景。它带给我的不全是悲怆的记忆,还会有新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