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黄河的生态建设和区域经济发展取得明显成果,我们同黄河母亲一道已经进入一个根本性的时代大转折。新的治理黄河、保卫黄河的大幕正在开启,目标很坚定,便是让黄河文明在永久持续发展中,更加灿烂和辉煌。
2019年夏天,本报原总编辑冯并用两个月的时间,游走西北,访黄河上游;2020年夏秋又启程,再访黄河中下游。撰写了“黄河行”系列文章,本报从中选取部分章节在文旅版连载,以飨读者。
从济南到东营出海口,要经过滨州市。
滨州很古老,商代为蒲城方国地,秦代置县,隋代置州,是古代北海郡核心地区,也是古青州和古齐郡的一部分。地形南高北低,南部小清河流过,北部插入海河流域。多数地区要靠最近的黄河供水灌溉,是喝济水和黄河的“乳汁”才长大的。惠民有孙武故里,邹平有宋代建造的范仲淹祠,魏集有明清古村落。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这里是渤海老区,渤海支队打出了威名。这里还是吕剧的发源地。1870年前后,民间艺人时殿元从改编乡野小调“打座腔”开始,吸收“化妆扬琴”表演形式,最终形成生旦净末丑各色俱有的吕剧剧种。吕剧之吕,并不是源于地名,在早期撂地摊演出时,有骑驴的诙谐节目,逗得人前仰后合,一时被戏称为“驴戏”。小戏发展成大戏,总觉得要有个“官名”,也就以“驴”的谐音改为吕剧。要研究中国戏剧是怎么形成的,这是一块真正的“活化石”。
这里的沾化冬枣、蓝印花布艺和五道口的黄河大米也很有名。滨城主城区虽然不临黄河,但黄河横穿了邹平和惠民,因此也在起劲地建设黄河生态园和湿地鸟岛。开河时,在惠民看流凌,也是一大风景,春汛来,先后崩裂的凌块,你推我搡,像放了学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往家走。
从滨州到东营不远。
东营市是1983年从滨州分立出来的,由广饶、利津和垦利等区县组成,为的是更好地保护黄河出海口,也是为了这里的能源基地建设发展。东营是我国第二个大的近海石油重镇,同时也是我国陆地面积增长最快的三角洲地区,渤海油田的潜在石油储量丰富。
顾不得去看东营城市的新市容,径直奔向黄河入海口。黄河入海口在垦利区黄河口镇,地处渤海中段与莱州湾交汇处。黄河下游的河道很多,但黄河主河道在这里,很明显。
入海口有雄伟的孤东海堤,长达27.5公里,在一些易受海浪冲击的地方,堤边有护堤的水泥三角石础。入海口分黄河外滩、东津湿地和大门湾,海岸线曲曲折折,有412.67公里之长。有的段落,蓝色的海水和黄色的河水交错,水线明显可见,比“泾渭分明”更为分明。
蓝的是海,黄的是河,边缘相互浸润但又轮廓明显。大约是河水与海水的比重不同,沙会慢慢沉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步,海水也在耐心地等待着,在什么时候再去牵挽黄河。在我没有见到黄河入海口的时候,有过许多想象,也许会看到拍岸惊涛,浪遏碣石,也许会是水天一色,料不到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景象:王气十足的渤海,对披着黄色披风远道而来的河之皇后,敬而有礼,很有些绅士风度,不时地致“脱帽礼”,在远处,有回水湾边笔立山崖,海浪声隐约传来,像是特意安排的一支乐队,在那里奏乐迎人。黄河倒也不太客气,匆匆来,未等洗尘大步行,奔向窄的主河道,潇洒地随手扬起一团黄色水雾,又带出一个不是“壶口”的“壶口生烟”。还有低低的淡淡的一道虹影。黄河虽然行色未消,水势里显露出的情绪却显然温柔了许多,她毕竟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家,就要跨进家门去。
入海河口的沙也多,且有些居高临下,因此黄河流到这里,仍然是“悬河”,“悬河”泥沙多,但不是想象中的“一盘散沙”,坚实的沙滩,高高的岸,高耸的堤坝,沙裹着水,水裹着沙,都随着黄河迎向蓝色的渤海。在这里,黄河依然是一身巾帼气,让周围的山,周围的水,让三分。渤海边的潮,都是半日潮,潮起时不知这里是什么样的场面,眼下正是退潮时,除了那个“生烟”处,前后的一切,还是很安静温馨的。
回到大堤上望,红黄蓝三原色,调绘出一幅奇幻的画作。是自然的具象,也不乏人工的修饰。但比作人,总体上还是素面朝天中的淡妆浓抹。在这幅画里,有远方的浅蓝与深蓝,和“黄河岛”上的墨绿,近处,银灰色的芦苇荡里,有微黄的木栈、木桥,还有通向弯曲半岛的亮眼白石桥和红色的仿古拱形桥,斜拉桥也在不远处露出半个身影。这里平湖、河湾、石硖、水洞,还有石油井边的一排排“叩头机”,有节律地上下动。河湾里还建造了几座荷兰式的风车,那当然不能只当引进的风景看,其实是风力发电机。眼前的一切,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色调斑驳,不失沉稳大气。
然而,在这幅画里,最美的颜色还是既是大背景也是主景的一片红色,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红色草甸。像是谁特意铺出的一块大红地毯,黄河正是从这红地毯里优雅地穿过。
秋天是红色的季节,从南到北不乏观赏红叶之地。红树叶寻常见,可红色的草一直铺向海边,此景此情太罕见。它红得摄魂动魄,红出梦幻,但又那般真切。红色的草,也曾在西北的原野上见过几次,多数是经霜而红,色泽较暗。季季几乎常红,且能够铺天盖地,只有在这黄河入海口上。说它是摄影的红镜头和印象派画作,显然错会了。这是黄河镇从夏到秋的日常田野大景,也是自然的神来之笔。这红草初生时,叶黄素较多,黄中带红,人称黄须草,夏秋间长到一尺高,叶红素激增,变得通体鲜红。它叫翅碱蓬,耐涝、耐碱,喜欢生在河海交汇处。叶子红,花红,结出的小果也红,连成一片,像是火烧云从天上飘落下了地。
但是,除了这遍野红色之外,更让人禁不住细端详的,是红色里的几个金黄色的亮点。从我们在栈台上的视线角度去看,那黄色在阳光下同样分外耀眼。如果说,那一大幅红草绣如一面红旗,那金色的亮点就是绣在上面的几颗金星。风儿来了,红旗在飘动,金星也在跳动,那不就是一面铺在黄河出海口的巨幅国旗吗。是特意种植的菊花圃或者黄郁金香圃,抑或是别的一种黄色花草,打听不打听,并不十分重要。无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精心设置的,都让人心潮澎湃。同样站在栈台上的一位年轻朋友说,像,多像是黄河也在国际运动会上摘了金牌,身披鲜红的国旗,在向我们摆手。人们的感觉如此相似,都在为远道而来的黄河骄傲,也为黄河口镇的这个红色大气场欢欣不已。
东营的利津,曾经也是黄河出海口,因为黄河三角洲在不断生长,它便成为黄河的一个后花园。利津是“百鱼之乡”“对虾之家”,也有黄河的“黄金海岸”“雁滩湿地”。利津黄河大桥是黄河上最后一座大桥,也有特别的意义。
“扬州八怪”中的李方膺一说原籍南通一说东营,他与郑板桥相识。郑板桥在潍县作有著名画竹诗“一枝一叶总关情”,说明潍县彼时也有竹,利津离潍县并不远,气候也更温暖些,想必利津也会有竹林。利津的土地宽展,足有193万亩,其中耕地80万亩,大量的是天然草场和人工草场,这是中国的一个重要草业基地。
离开东营的时候,一路所见所忆所想,还在断续地延续。想得最多的,还是黄河走过的一路艰辛,以及刚刚见到的黄河入海口的“悬河”状态。河沙带来新的土地,但“悬河”总归是个问题。沙水平衡与否,是黄河稳定流动的试金石。目前的情况是局部平衡,全流域还有很大的差别,因此我们还要打一场保卫黄河的持久战。
归来后,我去请教了清华大学研究流域规划的刘垚老师。他告诉我,三门峡水库泥沙的进出量,基本达到了平衡,但库内历年积存下来的50亿吨泥沙,如何逐步减少,尚需有效措施。小浪底水库运行以来,积存泥沙少于原来预期。他还说起一则讯息,就是水利部门提出要在秦晋大峡谷中游建设“古贤水库”。这无疑是更好的消息。
以前他给我讲过一些有关常识,如黄河上中下游不同的高程差。如何总体联动又分段治理,似乎是个治理的大逻辑。为了应对“悬河”,历史上的很多“河郎中”想尽了办法,如“清黄涮淤”“束水攻沙”等,虽然也有说,“束水攻沙”会引发河口沙壅,那其实是在古代技术条件下的顾此失彼。在现代技术条件下,河口沙壅并不太难解决,“弱水流沙”和下游的悬沙上源,才是河之大患。
定时冲沙很有效果,但只有一个小浪底,力道总归不够,还要在继续加大中上游水土流失治理力度的同时,不断推进和完善综合工程治理体系,分段实现水沙梯级输入输出平衡。完全要它变清,既不能,也不必要。目前我们还没有控制气候变化的根本手段,多办法治水,才会“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平时也收集过几组前几年的研究测算数字。一是天然情况下,黄河年平均来沙大约为16亿吨,仅从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到龙门这一段黄河峡谷和有关流域,年均输沙量约14.6亿吨。黄河来水61.7%来自兰州以上,几乎全部的泥沙来自上中游。从内蒙古巴彦高勒到托克托河口镇,已经形成265公里长度的新悬河,这是一个潜在的高危地带。壶口所在的吉县和邻近的兴县、河津,每年输沙量约1亿吨,这又说明修建古贤水库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二是从2007年到2014年的7年里,黄河共减少输沙14.2亿吨,其中修造林草梯田占比约为80%。水土保持还是重中之重。三是近年来黄河来沙量有所降低,《黄河流域综合规划》分析显示,目前每年平均减沙4亿吨,加快重点流域治理,到2030年,争取每年减沙6亿至6.5亿吨。届时,黄河入海泥沙也有望减少至9亿吨左右。庶几达到平衡。
还听到一种测算,古贤水库的建设可降低三门峡水库滞洪水位1.63米至6.69米,有效减少渭河与汾河口的沙壅水平。拟建的古贤水库与小浪底水库上下呼应,长远可以减少200亿吨黄河泥沙总量,相当于60年来积存在黄河下游的淤积量。这对黄河的长治久安意义重大。它可以控制中游65%的流域和80%左右的水,可以在蓄洪拦冲泥沙的同时,为黄土地提供35亿立方水,浇灌1477亩耕地,覆盖1万多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提供45万千瓦时的电能,也会为进一步振兴山陕老区,提供更大的生态支撑,或者还可为壶口增添新的传奇,古壶口和现代“壶口”,上下呼应,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新景象?
古贤有多处,河南的汤阴有古贤镇,温县、长葛还有古贤的村名。但秦晋大峡谷的“古贤”是黄河的一个文化品牌,地域上包括延长、延川、清涧、绥德、吴堡的陕北地区,以及吉县、河津、石楼、柳林的山西沿黄河地区。这里传统文化深厚,地形高崖壁垒,峡口众多,上距碛口古镇235公里,下距壶口瀑布100公里,对于黄河来说,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重要地区。
在离开黄河的远方,我最想对着黄河说的话是,老母亲已经哺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我们也会一代又一代地尽心呵护老母亲。母亲的福祉是儿孙们的福祉,儿孙们的福祉也是母亲的福祉。黄河长流无尽时,中华福祉也无尽时。
作者简介
冯并,又名冯竝,1945年1月出生。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经济日报社评论部主任、原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秘书长、经济日报社总编辑。长期从事经济新闻工作、文学写作和经济评论研究,是韬奋新闻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