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 王 晋
走进“千年瓷都”景德镇,你会被瓷器之美、匠心之巧、底蕴之厚所震撼。青花、粉彩、玲珑、颜色釉,堪称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其中,颜色釉又叫“人造宝石”,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瑰宝。
在景德镇名坊园“邓希平陶瓷艺术馆”里,各种颜色釉瓷器巧夺天工,瓷缸、瓷瓶、瓷马、瓷盏、瓷盘……郎红、天青、翠绿等色彩大气古典,让人赞叹不已,这些作品都出自传统颜色釉烧制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邓希平之手。
今年78岁的邓希平,看着每件作品就像看自己的孩子:“这是郎窑红釉灯笼瓶,是2014年APEC会议主席会晤厅用瓷;这是仟件郎窑红釉太平缸,由于器型较大,很难烧制;你看这个彩色丝毛釉赏瓶,丝丝缕缕像不像一根根丝毛?”邓希平说,“颜色釉瓷器烧成后个个不同,失败率很高,入窑一色,出窑千彩,这就是其魅力所在”。
一枚流霞盏研制23年
在景德镇四大传统名瓷中,颜色釉是历史最悠久也是产量最少的,它的制作过程不用绘画,完全靠天然矿物质原料经高温烧制而成,充满着魅力。
展厅里,秘釉流霞盏流光溢彩、如梦似幻,从不同角度看去,盏中光点呈现多层次,似有一汪水浮在空中。“为了做出这种盏中有水的感觉,我用了23年。”邓希平老人感慨万千。
1990年,邓希平随景德镇陶瓷专家团来到西安,参观法门寺博物馆时,一件名为“秘瓷”的展品介绍引起她浓厚的兴趣。秘在何处?宣传册上说就像有水一样。后来,邓希平想方设法看到了原件,更感震撼。“秘瓷”是一个青瓷釉的钵盂,在其三分之一处就像有水一样。“那钵水动啊动啊,特别神奇。”邓希平说那次西安之行,她最大的收获是看到了“秘瓷”,知道了“秘瓷”就是颜色釉制品。从那以后,邓希平一心想要还原这一技艺。
回到景德镇,邓希平向善制青瓷的老师傅请教,不断琢磨,不断试制,直到2003年,才做出一个像海水一样颜色的作品,有点儿水的味道了,但还不成功。“搞这个好苦,试制100个得不到1个,一直没摸到规律,完全是碰出来的。”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思的是,福州有家公司要拍一部有关明代的电影,其中的重要道具就是红釉瓷的流霞盏。公司派人专门到景德镇请能工巧匠制作红釉瓷盏。“这需要制作窑变的红釉瓷,要有放射流动的感觉。我当时提出,可以试3个月,有眉目就做,做不出来就算了。为了制作出流霞的感觉、流动的形态,我试了很多次,没想到,出来了有水的感觉。”说到这里,邓希平眼睛发亮,笑得像个孩子,“想做出花纹流动的感觉,出来的却是水的效果。而且,水面很高,比当初我看到的‘秘瓷’还高”。这件瓷制品2013年获得高岭杯国际陶瓷评比银奖。
从零起步学制瓷
与很多景德镇陶瓷大师不同,邓希平既非家传学艺,也非学画出身。1965年,23岁的邓希平从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来到原轻工业部景德镇陶瓷工业科学研究所,从学徒干起,从零起步跟随两位老师傅学习陶瓷颜色釉工艺。勤奋好学的邓希平,仅用半年时间就学会了青釉和窑变两种釉料的制作工艺。“窑变是火的艺术,是人工控制不了的,这就是其魅力所在,也是难点所在。”邓希平说,“我们无法改变自然规律,只能改变自己,通过不断努力,探索自然规律,并使自己的作品适应自然规律,才能获得成功”。
邓希平回忆说,学习颜色釉不仅苦和累,工作环境还差。景德镇瓷器制作工序繁杂,古人云“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学徒要从找原矿学起,再到釉料配方、施釉、烧制,“其实远不止72道工序,每道工序中还包含子工序,其中的乐趣也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1972年,学有所成的邓希平调入景德镇市建国瓷厂继续从事颜色釉研究工作。1984年,邓希平担任建国瓷厂副厂长、总工程师,开始执掌厂里的技术和新产品开发工作。
1995年,景德镇十大瓷厂进行体制改革,建国瓷厂解体。因舍不得放弃颜色釉研究,当时已53岁的邓希平,放弃了别人的高薪聘请,硬是依靠个人信誉将建国瓷厂的老同事们聚集起来,成立了“景德镇市建国瓷厂邓希平工作室”,继续从事颜色釉的开发研究。当时,没有生产设备、没有启动资金、没有扶持政策,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一群搞科研的人挥汗如雨地推着板车运送瓷器的经历,她至今历历在目。
忙,是邓希平生活的常态。在建国瓷厂时,她顾不上照顾家庭,儿子半岁时送到武汉,女儿带在身边,半岁就送进了厂托儿所。女儿吴春柳说,“妈妈满脑子都是瓷器,家里是爸爸做家务多。我们家吃饭总是最晚的,因为要等爸爸下班后再做饭”。
历经10多年的艰苦努力,邓希平工作室不断壮大。为在生产、科研、教学过程中动态传承和发展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景德镇传统颜色釉瓷,2013年,在当地政府的引导、支持下,邓希平又创办了景德镇名坊园邓希平陶瓷有限公司。公司不仅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而且,旗下面积达2400平方米的“邓希平名瓷展览馆”,每年接待中外宾客上万人次,成为展示景德镇陶瓷文化的一张名片。
传承创新永不停步
除了展览馆,邓希平最常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工作室。工作室里的邓希平,总是穿着一件上面带有很多泥点子的工作服。她指着一个小兔子造型的半成品泥坯告诉记者,“这是我们最新设计的十二生肖造型壶,兔子的尾巴改了很多次,下了不少功夫”。
她左手拿起一个泥瓶胚胎,右手用毛刷熟练地施釉。“这釉料看着不起眼,就像石灰浆一样,但不同的配方能烧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千变万化。你看着涂完釉料的瓶子是凸凹不平的,可经过1370摄氏度的高温烧制后,它是流动的,最后出窑是红色的,那个是蓝色的,哈哈,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在到处摆满瓶瓶罐罐的狭小空间里,邓希平熟练地操作着。
工作室门口的地上,有很多成品。但邓希平说,这些都是烧坏的,配方一样、施釉人一样、窑次一样,但即便一切前期工序都做好了,仍然有近四分之一的作品会烧坏。“景德镇有句老话——‘若要穷,烧郎红’,说的就是郎红非常难烧制,有的工匠为了烧郎红而倾家荡产。”这么高的失败率怎么办?“干这行,心脏要特别强大,既有成功的惊喜,也要承受失败。烧坏了就要研究它,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把问题解决掉。”
有人说,颜色釉是“最富神秘色彩的艺术品”,它独一无二、不可复制,要烧制一个完美的高温颜色釉作品,不仅需要制作者对釉料、坯料的自然属性了解深刻,而且还要求制作者对窑火的控制掌握到位。
50多年的潜心钻研,50多年的坚守奋斗,一路走来,邓希平恢复了很多失传的工艺,创新了40多种颜色釉,复制出可生产的传统颜色釉瓷器品种达1000多个。她创作的陶瓷彩虹釉获国家发明奖、第39届尤里卡国际发明博览会金奖,她荣立国家杰出专业人才一等功、荣获比利时王国骑士勋章。她烧制的“大件郎红釉新配方”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代表作品“300件郎红釉美人肩花瓶”多次被选为国家领导人的出访礼品。她说,“窑变非常难掌控,要不断改变配方,不断做实验,传统的颜色釉能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靠的就是创新和突破”。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在景德镇,无数个像邓希平一样的老艺人用一生演绎着大国工匠的精神内涵。“能干一件事很不错了,烧瓷是一个领域的事,我只从事了颜色釉这一种,在这个分支里稍有成就而已。”干这行,邓希平是痴迷的,也是热爱的。“瓷器是有生命的,我做瓷器就是追求那种生命的感觉。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我做出来的东西,达到了理想效果。如果一窑能烧出几个特别好的东西,会让我很长时间都觉得特别快乐。”
刻苦研之、科学用之、艺术驭之,邓希平一生痴迷颜色釉,传承着千年窑火的温度,创造出这一古老瓷器的新高度,她也如瓷器一般,经历过窑火的淬炼,窑变出绚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