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中国故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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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版  下一版 2019年7月5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家在奇乾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 袁 勇
奇乾中队在边境界碑处进行消防救援誓词宣誓。 (资料图片)
奇乾中队在前往火场的途中休整。 (资料图片)

对常人来说,家是归宿,是温暖,是安全。

今天这里的主人公们,却选择离开自己的家,从祖国各地奔赴到同一个新家——奇乾。在这里,他们面对的是孤寂,是寒冷,是危险。

但是,没有人后悔。他们说,这是命运使然,也是内心抉择。

下面讲述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极少有人到过我国北疆一个叫奇乾的地方。它位于内蒙古大兴安岭深处,原始林木是这里的多数物种,熊和狼会用吼叫声证明自己在这里的存在。

相比之下,人在奇乾是一种罕见的存在。

奇乾乡仅有的4户居民列举了这里有多么不适合人类居住:一年中冬季长达9个月,气温最低达到零下50多摄氏度,遍布的原始森林阻挡着他们与外界的交往,他们的后代和曾经的邻居都搬到了最近的邻乡,那里距离奇乾有150公里。

1962年,曾经的森林警察部队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哨所。第二年11月,内蒙古森林警察支队第一大队十七中队在这里成立。

此后的50多年里,这支队伍经过多次调整、改制,成为今天的内蒙古森林消防总队大兴安岭支队莫尔道嘎大队七中队,归属国家应急管理部。

在森林消防系统里,人们习惯地称其为奇乾中队。

12年前,来自四川凉山的布约小兵结束了新兵训练,被分配到这里。下车后不到10分钟,他就想离开。吐一口口水立刻结成冰,眼睛闭上一会就被冻住,可见范围内,营房几乎是惟一的现代文明元素。

如今,布约小兵已在奇乾中队驻守了12年,成为一名二级消防士。

这是绝大多数奇乾中队队员都经历过的:刚到时满是后悔和不适,慢慢地,在对孤独的逐渐习惯中,在与烈火的奋力对抗中,他们找到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奇乾的魅力在于,外面的人不愿意来,里面的人不愿意走。”在中队营区的一条栈道旁,挂贴着退役队员王熙杰离队前的这条留言。

奇乾中队经历过23位中队长,如今,28岁的王德朋是第24任。一年前,王德朋从北京林业大学硕士毕业来到奇乾中队,成为中队历史上最年轻的中队长。

和王德朋搭班子担任中队指导员的王永刚,也毕业于北京林业大学,比王德朋早3年来到奇乾中队。带着“好男儿就当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这位计算机系毕业的大学生,一头扎进这个至今不通宽带的地方。

在森林消防系统,没有经过几十次的火场实战,当不了指挥员。

王德朋和王永刚都在林区火场中淬炼过。如今,他们有着共同感受,当了指挥员后,执行任务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出了营区就紧张,因为考虑的不再仅仅是灭火,更重要的,是把所有人安全带回来”。

王德朋曾参加过一场很大的森林火灾扑救任务,当时队伍刚接近火场,他曾经的指导员看到烟柱的方向突然变了,立即命令大家赶紧撤退。

王德朋看见,火舌借着风,像火车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迅速向他们扑来,树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到1分钟,他们原来的位置已成火场。

奇乾被称为“风停止的地方”。但是在大兴安岭的火场,风停止只能是美好的愿望,风力大和风向多变,是更为常见的情况。

借着风,火头在林子里乱窜,可以轻易把本来置身火场之外的人圈进去,完全来不及躲避。

“无论执行过多少次森林灭火任务,也没人敢说自己经验丰富。在林区,每场火都有自己的特点,如果地势和天气联合起来跟你不讲理,你就会发现,自己面对大火有多么渺小。”布约小兵说。

在森林消防系统,大家把参加扑火任务叫作“打火”。这一说法的来源已经无从考证,但是每个人都觉得这一说法非常贴切:在和平年代,这就是“战争”。

队员王天宇的话代表了大家的想法:“我们手里虽然不拿枪,但是拿着打火用的风机。风机上的风筒就是我们的枪。拿着它上火场,感觉就像上战场打仗。”

打火是这支队伍存在的意义。

1987年,大兴安岭那场重大森林火灾震惊世界。当时的国务院有关领导通过电话向扑火前线副总指挥问道:“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要求?”回答说:“增加风力灭火机,增加森林警察!”

由此,这支被称为“烈火中的红孩儿”的队伍开始被国人知晓。

对于新队员来说,第一次打火往往很兴奋,坐上去火场的车,他们会说个不停。

老队员们则明白,车一旦开出营区,啥时候能回来,运气很重要。这时候,老队员们都会闭上眼睛不说话,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储存体能。

考验往往在队伍与火相遇之前就已经开始。

奇乾中队负责的防火面积有95万公顷,人均防火面积约为24000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

这一地区高山相连,原始林木密布。当山林起火时,汽车能做的,只有把队伍送到距离火场最近的公路切入点。剩下的路,需要队员们徒步走完。携带的打火工具和给养,让每个人的负重少则五六十斤,多则八九十斤。

雷击火是常见的起火原因。队员们徒步的距离由雷击地点决定,没有规律可循。

王永刚曾经带队走过一段直线距离为13公里的山路,用了27个小时。

原始林区没有人去过,自然也就没有路。所有的路都是队员们拿着镰刀和油锯开出来的。

走到后半夜,困意和疲惫侵蚀着每个人的身体,思考的能力和兴奋的感觉消失殆尽,只剩下机械行走的躯体进行着条件反射式的报数。

王永刚说,在这里,没有先天能吃苦的人,只有后天硬扛的人。

所有的硬扛都是为了与火场的相遇。相遇后,战斗随时打响。

林火分为树冠火、地表火和地下火。其中以树冠火的扩散最为迅猛。火在树冠上燃烧,火头往往有十几米高,借着风势,从一棵树烧到另一棵树,在山林里肆无忌惮地游荡。

打火并不一定在队伍抵达火场后就立刻开始。风大、温度高的时候,火势最猛,这时候一般不直接打火,因为火势难控制,危险性很大。

抵达火场后,指挥员马上勘察地形和天气,预测过火面积,确定建立隔离带位置。队员们则根据指令,砍倒林木,挖地壕,打出隔离带,确保把大火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向火魔进攻,往往在风力变小、气温下降时开始。

老队员们组成尖刀班,冲在前面,背着风机打火头,年轻队员跟在后面清理余火。

战术能力的提升和装备的现代化,快速提升着森林消防队伍的扑火能力。如今,96%的林火可以实现当日扑灭。

但是大兴安岭的独特环境,决定着在这里要打赢一场林火战役,耗时六七天并不罕见。

布约小兵曾经执行过一场长达半个月的打火任务。打火结束时,队员们的鞋底、袜子与脚皮黏在一起。脱下鞋,破碎的袜子和脚皮也被一道撕下来,队员们用碘酒在脚上擦拭后,再用刀尖把黏在脚上的袜子碎片从血肉模糊的脚底板上割下来。

被当地人称为草爬子的蜱虫,同样会带来不小的麻烦。在奇乾中队,不少人都在打火时被蜱虫咬过。一旦被蜱虫附着在身上,它就会把头部的针管刺入人的皮肉里,注入麻醉毒素,而后吸血。如果发现得早,可以用烟头把蜱虫烫出来。如果硬拔或者发现太晚,蜱虫会钻入肉里,只能用刀把皮肉割开将其取出。

但是队员胡彭冲觉得,与打火时缺水相比,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长时间靠近烈火,会造成人体水分加快流失。有经验的老队员格外珍惜带的水,无论多渴,每次都只抿一小口。

不少年轻队员都吃过没有这种经验的苦头。胡彭冲第一次打火,在前往火场的路上就喝完了自带的水。那场火足足打了4天,队员们的水全部耗尽。

胡彭冲开始饱受缺水的折磨,“脑袋里就一个声音——找水”。

班长教他一招:用刀划开桦树皮,插入一根木棍,引出水分,用瓶子接住。一个小时后,接了三厘米高的桦树汁,大家分了,每人抿了一口。

在林区火场上,“扣头”是最动听的一个词。

“扣头”的意思是分布在不同火线的队伍实现碰面,这意味着队伍完成了对火线的合围,火势得到了控制。

火场上能见度不高,打火的队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实现“扣头”。观察整体火情的后方会掌控一切,通过对讲机告诉火线上的指挥员:某某中队注意,前方多少米是某某中队,马上实现“扣头”。

“这声音传来时,我们就知道,终于能从火的地狱回到温暖的人间了。”王德朋说。

2012年的一次打火,让王永刚爱上了吃罐头。

那一次,王永刚跟着队伍去打火,从火场撤下来时,所有人的给养都消耗完了。副教导员赵彬拿出仅剩的一小瓶罐头,分给大家吃,每人吃了一小口。

到现在,一看到罐头,王永刚还会想起那种感觉,“清爽无比,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

回去后,王永刚买了两箱罐头,给所有队员每人送了一瓶。

大兴安岭森林消防支队政委康建有觉得,火场是大家建立情谊的地方,“很多新队员,都是在跟大家分着吃仅剩给养的时候,开始把队友当成家人”。

这种森林消防版的《一个苹果》的故事,几乎所有大兴安岭的森林消防队员都经历过。

布约小兵最难忘的版本是大家分食火腿肠:2011年的一场林火,奇乾中队带了3天的给养上火场打火,然而5天才打完火。全队的给养已经基本耗光,当时的中队长李志刚召集队员们围坐在一起,拿出两根火腿肠,切成片放在中间。

布约小兵说,每个人都恨不得全吃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先动手。最后中队长给大家分,一人两片。

队员们分食的两根火腿肠,是李志刚从自己的给养中省下来的。

在奇乾中队,没有人因为级别高而在火场上享受优待。级别越高,必须越能扛。

2017年,奇乾中队打完一场火后,被告知飞机已经支援其他火场,无法投放补给。大家搜集了仅剩的一点面和一点米,做了一锅疙瘩汤和一锅稀饭,王永刚带着骨干队员先喝上层的汤水,底下的面和米留给新队员吃。

稍老一点的队员可以作证:奇乾在变。尽管与外界的变化相比,这里的脚步慢了很多。

2015年,奇乾通了4G信号,所有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载微信,和家人视频。

在更早的2009年,营区的后山上有了第一个微基站。在天气好的情况下,队员们带着手机到营区的几个位置,一个格的2G信号就会出现。

“营房三楼右侧第二个窗户处,训练场的单杠上,菜窖旁空地上一人多高的位置……”老队员们没有忘记这些有信号的任何一个位置。

手机一旦找到信号,身子就一点不能再动。换个动作,信号就会消失。曾经有队员在树边找到信号后,把手机挂起来,打开免提,拨通电话,对着手机喊。

电信公司员工柴瑞峰负责奇乾的电信手机信号保障。2009年,他第一次来这里安装微基站,队员们全都上山跟他一起干,“干到晚上八九点,劝都劝不住,不肯停。”

安装完微基站,一个队员在找到信号后,给家人打通了第一个电话,一边说一边哭。

除了信号,奇乾的路也在进化。莫尔道嘎镇的王锡才对此最有发言权。

水泥公路修好后,从莫尔道嘎到奇乾的时间从大半天缩短到3小时。如果天气情况良好,王锡才每隔9天上一次山,给大家送蔬菜和日用品。从2006年开始,王锡才跑废了3辆车。队员们称他为“莫尔道嘎车神”。

即使是“车神”,对奇乾的山路也充满敬畏。寒冬来临时,地下的暖泉水流到路面,流一层冻一层,形成长达十几公里的冰包,最高能有两层楼。

王锡才说,要想让车安全通过,“必须在冰上一点点凿出刚好车轮宽的路,然后在心里祈求一下平安”。

王锡才可以毫不费力地讲出这条路的许多故事:例如,曾经的中队长尚国义的爱人来探亲,遇到大雪封山,思夫心切的她强行上山,到距离营区19公里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行,含泪返回。

王德朋刚到奇乾中队时,惊讶队员们的纯粹,他看到大家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真诚和平静,“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跟他们打成一片”。

队员王震来自安徽阜阳,到奇乾中队已经9年。他负责营区锅炉、发电机等重要设备的日常运转。来中队的前3年,他没有回过家。

而王震的师父郭喜,因为工作几乎无人能够替代,曾经9年没有回过家。

郭喜用同样的话安抚过很多刚到奇乾中队的新队员:“后山那些花,你关注它,或者不关注它,它都会开。不是为别人开,是为自己开。”

王震觉得,在奇乾的一个好处,就是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内心很平静,终极目的就是打火,其他事不会想太多。

一位转业老兵在多次到访奇乾后,很受感动,写下一首歌,歌名叫《家在奇乾》,成了中队人人会唱的歌。

歌词写道:“穿过了茫茫大草原,走进了巍巍大兴安,林海深处安了家,家名叫奇乾……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惯了我的林海,爱上了我的奇乾。”

在一款音乐APP上,也可以找到这首歌。一些已经离开奇乾的老队员留下评论,表达着他们对“家”的思念。

森林消防人把自己定位为祖国的“守夜人”。守护在国家北疆的极寒之地,和冰与火为伴,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国土。

每逢国家重大节日和新队员报到,奇乾中队都进行消防救援誓词宣誓。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穿上火焰蓝的常服,来到距离营区2.7公里的国土边界处。

大家挨着界碑,排好队列,整理好衣装,把消防救援队旗展开。

王永刚带头,大家握起右拳,举手宣誓:我志愿加入国家消防救援队伍……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

队伍和队旗都面向祖国。王永刚说,那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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