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二月温和多了，风里少了一把刀。深山浅溪，苍山青翠，看不到冬的荒芜，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山边路旁，这里一丛，那里一簇，稀疏的花树开得正欢，歙县的梅花随处可见。听说当地有叫“梅村”的村落，宋代就开始给皇家供应老梅桩了。远山稀疏花树，淡淡一抹，粉的，白的，点缀锈迹斑斑的古村落。

位于歙县西北的黄村，是沸腾的。春节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农田里的庄稼，装回家才是自己的；耽误了时节，梅花开过了头，花瓣随风飘落，采梅就成了“空折枝”。节气，就是农时。

采梅花本该是件很文艺的事情，文人墨客都喜欢踏雪访梅、折梅赋诗。听说家人去山那边采梅，我也尾随而去。山很高，很陡，在二姐夫的引导下，我们沿着比羊肠还要纤细、崎岖的山道，穿过山脚的茶园，又走过山腰的竹林，终于见到山坳里，这里一片，那里一丛的绿萼梅，宛如一堆堆白雪，恣意栖息在苍山翠林中，绿得更绿，白得越发白了。

江南的山态度鲜明、雷厉风行，既命名为山，必然是立马拔地而起，没有缓坡，俊逸峭拔得如同南方清瘦的女子，尽显山的姿态。我们当地的山不能与之相媲美——肥硕、拖沓。现在想想，很多称为“山”的地方，顶多就是个大土丘。我在江南的乡下，几乎没见过身材臃肿、大腹便便的胖子，果真人是受环境影响的？

梅花是歙县当地重要的经济作物，山上栽梅花，既不影响其他作物的生长，又能提高山地的使用价值，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大片梅林。梅花不单单有观赏价值，还可以作为泡茶饮品，其药用价值很高；常喝梅花茶，有开胃散郁、生津化痰、活血解毒的功效，对咽喉炎有特效。梅花还可以做美食，酿一樽梅花酒，蒸一盘梅花糕，煲一碗梅花粥，让人美不胜收。有梅相伴的日子，是诗意而浪漫的。

其实，农户采梅花的情形很煞风景，用几块硕大的布，铺在树根四周，再用一根长竹竿用力敲打，高处够不着，就爬上树杈，敲打、震花。也有几户采用了新技术，每次采了梅花后，就将高处的树杈剪掉。十来年虬曲的老梅桩不到一米高，新枝丛生，站在地下，就可以够得着最高处的梅花。这些梅花采摘的方式就轻松、文雅多了，依旧是树根下铺好布，顺着枝丫，从上到下用力一捋，花苞、花朵齐刷刷地掉下来。

我折了几枝花朵攒集的梅花，平日里赏梅，是不敢随意采摘的。二姐夫见我喜欢，又帮我折了好几枝，作为一个外乡人，我在这里处处受到贵宾级的待遇。

梅花采回来，还只是繁琐程序中的一个环节。烤梅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江南人对房屋格外重视，高宅大院是一个家族身份的名片，当地还保留着相当数量的古宅。如今，江南农村的建筑基本都是现代风格和徽派结构的合体：三层小楼是对原味徽派的突破，但外饰上依旧保留着徽派的风格，如马头墙、古砖配饰。我起先不知道高楼旁边的小屋有什么用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烤房。烤房的设计很精巧，灶膛两边各有一排一人多高木架，木架上是活动抽屉，细铁纱网做底。一边十来个抽屉，层与层之间是相通的，方便热气回流。春天焙茶叶，初夏烤笋干，深秋制菊花，冬天熏梅花，烤房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采摘回来的梅花还需要除杂，拣出其中的短枝、萼片，精选出来的梅花平铺在抽屉里，上架后，就可以点火烤制了。本以为是火直接熏烤梅花，其实不然。真正起作用的是里面的铁管，火烧的热气被铁管传送到木架四周，梅花在热气的熏蒸下，逐渐焙干。

一朵梅花的香味，是不经意的，不刻意嗅不到；一堆梅花的香气，会不请自来，无论你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都会随时随地与她撞个满怀；柴火熏烤中的梅花，香气老到沉郁，像一壶经年的陈酿，不把你灌醉决不罢休。我力排众议，主动接下了添柴火的活计，他们不懂我：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件苦差事，面对一炉旺火，添柴退火，掌握火候，烤制梅花，俨然就是在写一首自由诗。

坐在烤房狭小的空间里，灶膛里松木的火舌宛如随时可以脱缰的困兽，它撕咬着，拼命地从四处奔突，最终，松木化为灰烬，困兽化作青烟，两厢都解脱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花香中，什么都不用想，做简单的事，也是一种快乐。无需多长时间，我和我的衣服都蘸满了梅花的馥郁。电视里很多宫廷剧中的嫔妃、小主，为了博得君王恩宠，在没有香水的年代，用花香熏窨衣物，聊以让自己成为花香四射的女子。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其实也是浩大的工程，光是采花这一项，就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

我陪着数万多的绿萼梅，让她们在热气蒸腾中，定型、脱水，把她们定格在最美丽的形状中。四斤新采摘的梅花只能烤制成一斤干梅花，一株十多年树龄的老梅树，最多只能生产三斤干梅花，毛利润六百元而已。我没有数过，一斤干梅花究竟有多少个花蕾，但我知道，每一朵里都有一滴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