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何滔是47年前。
那时我刚刚通过乡下招工到吉林通化矿务局当了一名矿工。我的第一个师傅经常说咱局有个叫何滔的测量工程师,十五六岁就从上海来到咱这山沟里,不是大学生,能耐却比大学生还强。他测的矿井工程,那叫一个“准成儿”,有一处2000米的大巷,两头对掘,贯通时高低才差不到一拳头!
四年后,我见到了何滔。他中等个头,精瘦精瘦的,肤色挺黑,眼窝很深,目光炯炯有神,走近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据说是位抽烟熬夜的能人。
矿务局地测处测量队有个帅气小伙姓滕,他开始对自己这份工作挺不中意,一天天翻山越岭、上天入地的,太苦。但何滔是他们的头儿,长他一辈儿的人了,从不叫苦,小滕就很难把怂话说出口,后来有一个过节,让小滕彻底服了。他搞全矿区百公里区域的三四等三角网平差计算,也不知哪里出了错,好几天反复弄也合不上,只好请教何工。何滔把那一摞计算表格快速瞄了一遍,在400多个数据中,手指着其中6个:“把这几个数再算一下,就能合上了。”小滕按照指点做了,果然一通百通,一会儿工夫就做妥了。“何老师这业务能力,真是太棒了!”
那时候何滔正参与编写《煤矿测量手册》。这是当年煤炭部指定作为全国煤矿测量专业工具书的权威性出版物,编写者都是国内测量界的名人,何滔是其中唯一的函授生出身的专家。大家记得,那些日子他总是带着熬红的眼睛上班。直到今天,这本书仍然是全国煤矿必备的技术规范书籍之一。
说到熬夜,何滔堪称“专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正在攻读武汉测绘学院的函授学业,忙工作、忙学习,还要忙孩子、忙家事,一点闲空没有,全靠“日头不足月亮补”,天天忙到后半夜。30多年后,当时负责评职工作的同志饶有兴致地说起1982年煤炭系统首批教授级高工候选人答辩的故事:“何滔的答辩,把评委们都‘镇住’了!”用微积分推导一组测量数据,层层剥茧,讲得头头是道。“那哪里是答辩,分明是给大家上一堂生动的专业课!”
1983年初,东煤公司成立,同时组建省煤炭工业局,何滔被任命为副局长。三年后我从东煤公司调到这个局当办公室副主任。我俩办公室斜对门,他家就在我们办公室楼下。不长时间,我心中就形成了何滔“这个人”的立体形象。
这是一个勤奋得近乎发狂的人。那时电脑办公刚开始推行,他的业余时间几乎全用在学习电脑技术上。他攻的不是一般的DOS操作,而是电脑绘图,进而是程序编制以及地质测量业务的计算机辅助计算与设计。他家的灯总是亮到子夜,他的电脑水平很快就到了“无人与之同行”的程度,局里众多技术人员,包括刚毕业的大学生,都难以与他“携手并进”。
这是一个如锥子般刻苦钻研的人。工作、专业上不用说,其他方面也一样。让大家叫绝的有一件事:服侍患尿毒症的妻子。他不仅钻研了大量有关肾病的书籍,成为可与专业医师讨论治疗方案的人,而且自己为妻子做透析,在近十年时间里,从半月、一周到一天四次,每次都做详细记录,药的用量、液体流量、时间过程、病人反应、预后效果等,都一一记录清楚,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做一次全面分析,提出改进治疗的意见与医生讨论,使妻子的病情保持了少有的长时间稳定。后来他把那些记录拿给我看,足足有一尺厚!
这是一个方正无邪、心如童稚的人。在他眼里,世事就如同他测量专业的经纬、水平、距离,横就是横,竖就是竖,平就是平,差就是差,明确直白,从没有“弯弯绕”。有一回,他接待某县领导,研究该县一座煤矿的技改问题,对着一堆图纸,趴着、站着,认认真真地与人交流、商讨、讲解、争论,一直到中午11点半才完事。眼见到了饭点,他起身就要送客。随行煤矿干部疑惑,偷偷跑出来找我:“不安排午饭吗?”我只好进去请示,何局长好像才明白过来,急忙解释:“哎哟,我们这机关经费紧,没有留客的规矩。”我在省煤炭局五年并分管机关财务,清楚地记得:平均每年的招待费竟不到3000元。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物质利益、对职位都“迟钝”得可爱。为了挚爱的科技专业,后来他坚决辞掉行政职务,做了一名煤田地质测量工程师,一直干到退休。
退休后,何滔一如既往。2009年初他查出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做手术,打开后发现已无法切除,只好重新缝上靠放疗来缓解病情。但术后他如没事人一样,很快就投入辛勤的劳作之中。编制“煤田地质计算机辅助勘探”的软件,是他大半生的夙愿。他要结合自己60年的经验,把煤田地质诸要素与各种勘探手段结合起来,做到输入某个特定数据,即可由计算机计算,得出初步结论,为进一步实质性物探、钻探提供先导性依据,然后再根据实质性勘探所见,输入电脑进一步计算,得出更精确的结论,从而大大加快勘探的进度,节省勘探费用。他对我说:这是自己一生钻研、实践的总结,算是留给后人的一份礼物,完成它,“我就今生无憾了”。2017年,他把这套凝结着自己毕生心血和人格精神的成果,无偿捐给了中国矿大和辽宁科技大学。他欣慰地告诉我:“我没成为正规的大学生,但这套东西能为培养大学生出一份力,我也算了却了一生的遗憾!”
2016年秋天,我又一次出远门,他执意要为我送行。在那家小馆子里,只我们两人,他有些轻松,有些惬意。那天他谈到了家世,谈到了15岁从上海到通化一路的感受,谈到当初跟师傅学测量的一件件故事,那些艰苦、遇到的危险,都成了美好回忆。等我2017年春天回来,何滔的那个软件已经完成。然而,这一年,癌症转移被查实,他断断续续地住院、出院,再住院,被折磨得越来越疲惫。但他的心态始终是乐观的,不是乐于“病情好转”,而是乐于“死而无憾”。有一样,叫医生们苦笑不已:这位患者与众不同,每一个治疗方案、每一次药物施用,都必须与病人讨论甚至争论,这病人“任何事都要搞得明明白白”。这是他一生钻研精神的最后勃发!
是最后告别的时候了。我强忍住泪水,掩饰着悲痛,不敢久看他变形的面庞,不敢直视他依然炽热的眼神,嘴里叨咕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语:“会好起来……会有奇迹发生……”可是他笑出声来:“哪有什么奇迹!不必要了……八十过了,事情完了,没啥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