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机厂长大的子弟们,终究像四处行走的秋英一样,落脚全国各地,从事各行各业。十几年后,不少人已经是新兴行业的领头人
儿时,我家的院子栽着一大丛秋英,是隔壁东北人罗叔给的种子。那是上世纪80年代。
我家在一个“三线”厂。工厂和宿舍都建在还算开阔的山坳里,幼儿园、学校、医院一应俱全。“三线”厂主要生产电机,厂里的许多工人来自东北。1949年10月出生的罗叔,是新中国的同龄人。
“我们,一切听从祖国召唤。”罗叔15岁跟着父亲,从东北的大城市落脚到四川盆地这处不起眼的山坳里,成了第一批援建工人。异乡人到底带来异乡人的习俗,从此,山坳里的家属区,每至傍晚都炖菜飘香,酸菜炖白肉常常出现在闷罐房子周末的餐桌上,在东北大嫂热情的邀约声中热热地端上桌,左邻右舍围坐。
秋英是东北人带来的,逐渐成为厂里夏秋两季最常见的草花。花朵有向日葵的姿态,管状中空的纤小花瓣绕着花心向四周直直发散开去。花的颜色有红、粉、白、紫还有红白融合,花朵被如深绿绒线精细编织的羽状叶片衬托,秀丽又有活力。我童年的记忆里,秋英在厂子里几乎随处可见,院子里,房前屋后,花台沟渠,甚至条石堡坎的缝隙间都能探出几支粉白的骨朵。当年,罗叔参加研制一座大型水电站发电机组任务,外派到长江边,在春天的泥泞里随手洒下秋英的种子。半年多的时间,竟亲眼见到生根、发芽、成长、开花,小小草花蓬勃的生命力引发一阵感叹。
我后来知道,秋英并非与“炖菜”一样属于东北特产,而是一种来自国外的植物,学名波斯菊,在中国栽培甚广。花期很长,从每年5月底开至10月底。但在儿时,幼小的我确信,秋英的故乡一定是东北。因为,邻居罗叔常给我讲东北林区见闻——沿江水电站上马多,电机厂师傅自然见多识广。他的故事里,江边山林间盛开秋英花朵,伐木工人战天斗地,江里砍伐的圆木顺水漂流。
秋英随性生长的电机厂,伴随着数十个隆重的国庆日,一直在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中发光发热。体制的光环,却在时代洗礼中渐渐退却。当初把秋英从东北带到四川的老工人,开始教育自家不安分的儿女:“厂子就是家,家就是厂子,你一个人跑出去,离家背井不难受吗?”电机厂长大的子弟们,终究像四处行走的秋英一样,落脚到全国各地,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十几年后,不少人已经是新兴行业的领头人。
去罗叔家里做客。闲聊之间,今年国庆就要满70的老爷子拿出本旧相册,小心翼翼翻开。一页页脆化的塑胶薄膜,覆盖着当年他在一个个新上马的水电站拍的留念照,抹不去的微黄带着年代感。某张照片,他的侧影像个思考者。听说,那座小水电站下游的河道,后来不见了一种鱼的踪迹,那些披着闪亮宝绿色鳞片的鱼儿对下游居民来说,曾经唾手可得。
“现在国家把环保放在首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说得好哇!可是,国家限制水电站上马,以后厂子里的年轻人走南闯北的机会少了。”罗叔说,带着一丝遗憾。
“你这是老思维。谁说走南闯北的机会少了,现在电机厂大力发展自主创新,提倡环保高效,业务已经走向全世界。上个月,东北三哥的孩子不是被厂头派去非洲援建了吗?”罗婶说,她不久前回过一趟东北。
“妮子呀,看问题一定要用新眼光。”罗婶拍拍我的肩膀,把一束刚采摘下来的秋英插进花瓶。“有空,你也去东北瞧瞧,还可以逛逛林子,现在是最好的季节。”
我一直期待看看罗叔口中处处被秋英点缀的大森林,看看一根根圆木在江中漂流的场景。我去的时候,是秋英最美的季节,但再也看不到圆木漂流了。几年前那里已经全面禁止伐木,森林受到保护。在全面停止商业采伐后,伐木工人纷纷转岗就业。林业部门不断探索现代林业发展模式,伐木工人的角色也正逐年转变。他们就像电机厂的罗叔一样,为了支援国家建设背井离乡,像秋英一样播撒在最艰难的地方,现在为了保护环境,必须眼看着转型。但他们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态,适应新的转变。
大森林里,带着俄式异域风情的旅游度假村点缀其间,昔日的木材运输履带车变成了搭乘游客的“爬山虎”,美丽的秋英被昔日的伐木工人带走,招摇在马路两旁和广场花坛里,依然是与周遭最搭配的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