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迪士尼乐园收取“插队费”的新闻上了热搜,VIP团每人额外付3000元,就能随到随玩,免去排队之苦,对此,有人认为市场行为无可厚非,也有人质疑,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条新闻,其实不能作为社会花边来看,它触碰到的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争论未休的、关于市场边界的经济伦理问题。
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J. Sandel)的公开课《公正》曾经风靡全球,网络点击率超亿次。2012年,他的著作《金钱不能买什么:市场的道德界限》出版,这本书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以逻辑清晰的文字和丰富多样的案例,开放式地讨论一个核心命题:在一个好的社会中,金钱和市场应当扮演何种角色?
最先引发讨论的案例就是“插队”。在美国环球影城和一些游乐场,公开兜售插队的权利早已见怪不怪,只要你愿意支付普通票价两倍的钱,就能拥有一张直接到队伍最前面去的通行证。应当说,这种商业行为可以被大多数人理解和接受,但有趣的是,游乐园还是要尽力掩饰,小心翼翼地领着贵宾级游客从边门进入,以防止激怒还在漫长等待中的普通游客。这说明他们心里明白,花钱插队是有悖于公平排队这一社会道德理念的。
此外,从机场、高速公路的付费快速通道,到剧院前的黄牛党、医院门口的号贩子,桑德尔教授都有论及,总结起来就是:“先到先得”的排队伦理已被“花钱即得”的市场伦理所取代,而这种转变,反映的是某种更大的问题,即金钱和市场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无缝入侵。处处都有明码标价,只要肯付费,就可以猎杀濒危的黑犀牛、就可以获得碳排放权利、就可以获得名牌大学的录取资格……医疗、教育、政府、法律、艺术、体育,甚至在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中,非市场的道德准则都已被市场价值排挤出局。
“市场的边界在哪里?哪些东西应该被金钱衡量,而哪些东西不应该?只有搞清楚这一点,我们才有可能开始这场讨论。”但是在桑德尔教授厚厚的资料夹里,积攒了越来越多可以被金钱购买的东西,甚至包括那些本来不可以定价的荣誉、友情、健康以及社会公正。
比如,你可以花钱雇一个朋友,他可以做所有朋友会做的事情,在你悲伤时给你精神安慰;有帮人道歉的网站,花钱找人替你去说“对不起”;富有的说客们雇佣排队公司,购买国会山的立法听证会旁听资格,从而剥夺了普通民众的参与权利……对此,教授很无奈:“这些行为本身就是错误的,是对这个事物的亵渎,破坏了它的美好意义,是不义之举。”然而这些不应当出现的交易,在市场上都可以找到对应的价格。
由此,桑德尔教授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务必要区分“市场经济”与“市场社会”。市场经济是一个经济工具,一个配置稀缺资源、组织生产活动的不可否认的高效工具;市场社会则成为人们的生活方式,其中的社会关系按照市场规律加以改造,一切东西包括个人生活情感、政府公共服务都可以作为商品出售,金钱主导生活的每个角落。而这些方面,本来应由其他价值观,即非市场的价值观来合理引导。
“市场经济不等于市场社会,市场该在什么时候发挥作用,这不仅是个经济自身的问题,也是社会伦理道德问题,需要公众的讨论。我们如何定位市场的问题,其实就是如何与他人共处的问题。我们是否认同任何事物都能被购买?还是有一些东西至高无上,不容玷污?”对于这些问题,书中没有明确结论;如何规避金钱与市场长驱直入社会生活各个角落,也没有具体方法。作者只是想促成我们的反省:市场和金钱应该出现在哪些领域?在哪些领域能够为增进社会福祉服务?在哪些领域会排挤或贬损人类在乎的道德情感价值?
当然,这是哲学教授的观点,许多经济学家并不认同。同在哈佛大学执教的格雷戈里·曼昆认为,类似插队的这些行为正是“自由市场的优势所在”,“是价格调整对有限资源的有效分配”,“让有意愿付钱的人享受到了相应的便利”。也有人指出,在资源配置中,要么由市场主导,要么由权力主导,道德从来不是一个可选择项,比较起来,“虽然市场确实有很多问题,但不可否认,这是目前维持经济社会运行的非最差选择”。芝加哥大学教授加里·贝克尔则认为,凡事都可以用经济学来解释,嚷嚷着这样不浪漫的人都是“被多愁善感混淆了清晰的思路”,“全心全意关注收入和价格因素,才是社会科学最坚实的根基”。
处于经济学和伦理学的交集之中,市场逻辑和道德逻辑的辩论不会休止。令人感兴趣的是,这种讨论在市场必胜论的时代从未展开过。的确,大量事实证明,在增进富裕和繁荣方面,任何其他组织生产和分配的机制都比不过市场机制,“市场掌管着通往繁荣和自由的钥匙”成为一种信念。但是国际金融危机也暴露了“市场必胜论”在道德上的核心缺陷,就是鼓励贪婪,致使人们进行不讲诚信、不负责任的冒险,最终将导致经济运转与良善社会的共同崩溃。如何遏制贪婪,无疑需要来一场道德追问,重建市场信念。“为了决定金钱应当以及不应当买什么,就要首先决定,以什么样的价值观主导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各个方面”,一步步引导人们深入思考这个问题,防止从拥有一种市场经济(having a market economy)滑入一个市场社会(being a market society),就是这本书的主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