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之中亦有恒常,那就是人性之美,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恩
《锁麟囊》是集京剧程派艺术之大成的剧目。我曾三次到现场看戏,求学时候与这出戏结缘之后,又有幸目睹了张火丁和迟小秋两位当代程派大咖的表演。程派之美,高如天外游云,低似花下鸣泉,让人百转千回,欲罢不能。
这出戏通过富家女子薛湘灵由富而穷的遭际,铺展开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的浮世绘。薛湘灵出嫁途中偶遭风雨,在春秋亭避雨时,遇见贫女赵守贞出嫁的简陋花轿。薛湘灵同情贫者,把母亲给自己的锁麟囊赠予赵守贞。六年后,薛湘灵因水灾与家人失散,流落异乡。她被介绍到当地官员卢家为仆,在卢家看到当年的锁麟囊,始知卢夫人就是曾经的贫女赵守贞。赵感湘灵赠囊之恩,助她一家团圆。
剧情并不复杂,可这出戏就是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每次得知戏讯都会怦然心动,搏票在手寤寐思服,现场观演如痴如醉,散场之后余音绕梁,然后进入新一次的剧痴循环。相传,1940年《锁麟囊》在上海首演时,曾经连演十场,十场皆满。到了第十一天,本想改演《玉堂春》,可是观众不答应,于是继续上演《锁麟囊》,竟然出现了程砚秋领唱,大家合唱的演唱会模式。
冷静下来想一想,戏没有无缘无故的火,《锁麟囊》做到了“四美具”。
唱腔之美。与梅派的明亮清丽不同,程派唱腔空灵幽远,虚无缥缈,一唱三叹,余味悠长。时隔多年,我对龙应台在《目送》一书中对蔡琴歌声的描述记忆犹新,“歌声像一条柔软丝带,伸进黑洞里一点一点诱出深藏的记忆”。这个比喻用来形容程派唱腔也是极其贴切的,疾徐有致,不绝如缕,丝丝入扣,动人心弦。年纪渐长,就越发喜欢程派唱腔,感觉它可以把人带到遥远的地方,自由地漂浮。
戏词之美。《锁麟囊》在戏词创作中,一改规整的七字句或十字句的传统句式,多处运用长短句,让人耳目一新。最喜欢的一段是薛湘灵在轿中听到的雷雨天,“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侧耳一听,五声分明。此后,每逢雷雨天气,这段唱词总会徘徊耳际。再有就是形容锁麟囊中宝物的一段,“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绿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英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蕴光含”。这就是锁麟囊,不仅装满了稀世珍宝,还装满了际遇无常、世道人心。
人性之美。贫与富、高与低、达与困的对比与反转,揭示了人生的无常,可是无常之中亦有恒常,那就是人性之美,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感恩。“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有了真正的平等心,扶危济困就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将自己的挚爱之物与素昧平生的潦倒之人分享。有了真正的感恩心,腾达之后不忘来路,才有卢家夫人对仆人的“三让椅”,这是对昔日恩主的答谢,也是对命运眷顾的顶礼。
诗意之美。轻吟浅唱,如泣如诉,命运波折,如起如伏,共同氤氲成《锁麟囊》的诗意之美。它是程砚秋的《锦瑟》诗,由于被扣上了“阶级调和论”的帽子,这场戏一度被禁,程砚秋弥留之际问起,仍被告知“不能再唱了”。一代名伶,带着永远的遗憾撒手人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它更是我们的《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回首繁华如梦渺,幽歌一曲锁麟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