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多元文化杂糅共生的当下,在戏曲文化市场日益萎缩的路口,越剧在嵊州却“风景这边独好” ☞ 如何争取更多年轻的观众,对于传统戏剧来说,是一个共性的问题
4月底的浙江省嵊州市,刚结束一轮绵绵降雨,春意盎然。由嵊州市越剧团排演的新编历史剧《大义夫人》正在上演,场场爆满,令观众惊艳。作为这部大戏的主演之一,国家一级演员裘巧芳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从15岁开始学习越剧,如今从艺近30年,回望来时路,她不禁感慨:“越剧的黄金时代,也许重新来了。”
越音袅袅,水袖飘飘。今天,走过111周年的越剧,正在它的发源地焕发出新的光彩。像《大义夫人》这样的惠民演出,在这座不足百万人口的城市,一年要上演230多场,数十万戏迷津津乐道、曲不离口。从昔日嵊州农村田头的“落地唱书”,衍变至当今流传最广的地方剧种,在多元文化杂糅共生的当下,在戏曲文化市场日益萎缩的路口,越剧在嵊州却“风景这边独好”,不绝传唱百余年。越剧何以可能?
戏以人传
44岁的裘巧芳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戏以人传,要创排出更多的好戏,年轻戏剧人才的培养必须跟上。”
在嵊州市越剧团,裘巧芳是荣誉等身的“台柱子”。繁忙的演出之外,她还担任了嵊州市越剧学校的指导老师,每个月定期到学校授课。在嵊州,越剧学校几乎无人不知,不仅因为这里滋兰九畹、树蕙百亩,居于城市最美的一隅,更因为这所拥有55年办学历史的学校,先后培养出中国戏曲最高奖“梅花奖”获得者黄美菊等一大批名家,向全国200多个文艺团体输送了1500多名越剧传承者,将越剧的唯美传遍了大江南北,被誉为“越剧艺术家的摇篮”。
如今,嵊州市越剧学校每年招生50人左右,在校生300余人,竞争十分激烈。全国许多地方的青少年慕名来此求学,他们中最远的来自贵州、河南。校长钱江南说,学生们就像星星之火,即使最终没有将越剧作为毕生事业,很多人在进入大学之后,也依然保持着对越剧的热爱,不少学生还成立了越剧社团,让越剧在北方一些高校生根发芽。
年轻越剧人才的培养,为越剧的传承创新注入了不竭活力。不仅仅是越剧专业学校,在嵊州,越剧教育已经纳入中小学艺术教育体系,打造了“越剧进课堂”的全国样本。在义务教育阶段,每一名孩子都有机会学习越剧。
当地的城南小学,从1996年起就将越剧纳入校本课程,其间虽然经历6任校长更替,但这一做法坚持了21年。今天,在城南小学,跳越韵操、讲越剧名家故事、练经典越剧片段已经蔚然成风。他们还推出古诗与越剧结合,即“越韵古诗”的尝试,为古诗配上越剧曲调进行教唱,深受孩子们的欢迎。这些年来,这所小学一共培养了22位中国少儿戏剧“小梅花”金奖获得者,堪称戏曲教育界的奇迹。今年10岁的邢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受家庭环境的熏陶,邢果从6岁起学习越剧,仅用4年时间便斩获“小梅花”金奖。家长邢红梅说,越剧是嵊州的标志,从孩子上幼儿园起就开始培养她对越剧的热情,为的是孩子将来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的。
为了在更大范围内传播越剧,今年3月份,依托嵊州市越剧博物馆建设的中国越剧戏迷网正式上线。借力“互联网+”的全新平台,越剧爱好者们不但查询到民间剧团的演出活动信息,也可以在“网络课堂”中下载和学习《戏曲声腔理论》《越剧唱腔设计》等专业的视频资料,让学习越剧不再有空间限制。在布局线上活动的同时,嵊州还在全国11个省区市建立起“爱越小站”,东到福建,西到陕西,北到新疆,南到深圳,通过定期组织线下的越剧学习、交流活动,培养了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和民间戏曲人才,让越剧的影响走出浙江,走向全国。
根在民间
越剧的前身,是当时流传于嵊州农村的“落地唱书”。1906年3月,唱书艺人在甘霖镇东王村香火堂前,用门板铺在稻桶上搭成一个简易戏台,为村民们上演了小戏《十件头》和大戏《双金花》,把“落地唱书”搬上舞台。从此,这一新的戏曲起航剡溪,沿曹娥、经钱塘、下黄浦,到了中外文化交融的上海。而后,越剧进一步发扬善于吸收、勤于实践的精神,历经“小歌班”“绍兴文戏男班、女班”“女子越剧”等时期,成为中国一大剧种,创造了戏曲史上的一个奇迹。
今天,香火堂前的这片空地,仍然是村民们传唱越剧的地方。只要天气条件允许,每周五晚上,这里便人气爆棚。不仅是东王村的村民,附近几个村的越剧爱好者也参与进来。
当地人引以为豪的一个说法是,“嵊州人,人人都能唱越剧;越剧团,团团都有嵊州人”。百余年来,越剧在嵊州走过的历程表明,戏迷就是市场,是越剧发展的源头之水,只有植根民间,才有持续不断的发展动力。
甘霖镇东王村现任村委会主任朱忠伟对于这一点深有体会。他说,在东王村,老人孩子都会唱越剧,有红白喜事也会唱越剧。越剧已经渗入了百姓的日常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娱乐方式。
嵊州人对越剧有多热爱,从越剧团的数量上可见一斑。嵊州市文广新局副局长张鹊屏介绍,全市目前共有民营剧团100余个,年均演出3万场左右,专业演出人员近8000人。在文化娱乐形式多元、传统戏曲式微的当下,一个区区几十万人口的县级市却有这么多越剧团,能有市场吗?
从一个草根民间剧团身上,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云龙越剧团的团长胡云平算了这样一笔账:她的剧团现在有演职人员23名,一年要演出550场左右,平均一场的价格大概在7000元到8000元,如果包场连演3天是10万元,一年下来剧团的营业额超过了400万元。这些年来剧团的经营非常稳定,发展也越来越好,慢慢地走出了浙江,经常去周边的江苏、安徽等地演出。
多年来走南闯北演出,胡云平有一个明显的感受,相比于城市,越剧在农村更受欢迎,下乡演出常常是万人空巷。她坦言,这是因为在城市,人们在娱乐方式上有更多元的选择。不过越剧要传承,要发展,必须争取更多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才会如源头活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如何争取更多年轻的观众,对于传统戏曲来说,是一个共性的问题。在嵊州越剧学校教师夏曙光看来,同其他传统戏曲相比,越剧和年轻人之间本身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比如越剧的服饰华美艳丽,与年轻人热衷的古装剧十分接近;越剧的历史比较短暂,时代感要更强一些,有一定的时尚度,更能和年轻人产生共鸣。
作为总导演,今年7月,夏曙光计划和他的团队创作一场“青春版”越剧晚会,在嵊州越剧学校免费公演。从导演到演员,全部选择“80后”“90后”年轻人,希望用区别于传统的版本,让年轻观众感受到越剧的魅力。夏曙光觉得,越剧不需要刻意去迎合观众和市场,只要有更多的年轻人参与进来,自然会给越剧带入更强的时代感,从而让年轻化的演员和年轻化的观众形成良性循环。
守正创新
在越剧发展的早期,角色全都由男演员扮演。女子越剧演员第一次登上大雅之堂,是在剡溪之畔的施家岙村。90年前,正是从施家岙女子科班开始,越剧迎来了发展的里程碑。
从嵊州市区驱车5公里,就来到施家岙村。这里依山傍水,村里的绳武堂古戏台始建于清道光年间,记录着历史的斑驳沧桑。今天,当地组建的娘家戏班,还在古戏台上唱着别处无法听到的、用古韵记录的越剧老腔老调。许多资深的越剧爱好者慕名而来,边打拍子边听戏,再吟诵一下戏台石柱上的对联,还能依稀感到当年女子科班初创时的盛景。
今年65岁的老支书俞兆南,是土生土长的施家岙人。他听父辈们口传,当初女班刚兴起时,只能在一些不起眼的戏院剧场里偶尔露脸。无论是戏班还是演员都很年轻,她们较少受到传统束缚,大胆创新,在传统越剧中加入新的元素。后来绳武堂破例让女子登台演出后,全县各地纷纷仿效,从此,施家岙村声名鹊起。
90年前,女子越剧演员的雏凤清音第一次在施家岙响起,这是越剧发展的一大创新;90年后,创新的故事继续在这里上演。
今年3月,“越剧小镇”在以施家岙村为核心的甘霖镇开工建设,明确了“越剧为魂、农业为根、旅游为基”的定位。通过对女子越剧发源地施家岙村的保护与开发,带动周围3.68平方公里环境优美区域共同发展。未来这里将建设水乡戏院、经典剧场、街中戏台、大师工坊小剧场、水上实景演出、古戏台等,形成越剧保护与传承的文化生态系统。
与浙江各地打造的“特色小镇”不同,越剧小镇不是着眼于经济发展、增加收入,而是站在更高的高度,回答一个当经济发展了、百姓富裕了之后,作为传统文化瑰宝的越剧如何传承、发展的问题。“嵊州本地有不少特色产业,但我们没有建设产业小镇,而是着力打造越剧小镇,有着更为长远的考虑。让越剧传承下去,是对历史负责,如果政府不去做,那么越剧就有消亡的危险。”嵊州市文联主席、越剧小镇建设副总指挥金国勇说。
创新,并不意味着与自己的传统割裂。今天,越剧的发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尽管在广大农村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但在城市,由于新的文化娱乐形式的冲击,越剧和其他剧种一样,同样面临着市场萎缩等问题。于是,一些民间剧团开始刻意迎合市场,改变了传统上用方言演唱的艺术形式,在演出服饰的选择上也日趋现代。在钱江南看来,今天越剧无论如何发展,都要走正路、坚守越剧的“魂”,要让当代的创新成为传统的延续。如果刻意用现代元素在传统越剧上进行嫁接,就有可能造成断枝伤叶。“传承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传承就妄言创新,就是对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的亵渎。”
正因为如此,无论市场环境如何变化,几十年来,以嵊州市越剧团为代表的大小越剧团,一直秉持“出人出戏走正路”,在为越剧纳入新的时代元素时,不忘敬畏传统,始终以舞台阵容整齐、角色行当齐全、唱腔流派纷呈、韵味纯正醇厚的艺术风格和特色,活跃在浙江乃至全国的城乡舞台上。这种对于正道的坚守,让嵊州近年来时有脍炙人口的越剧精品佳作出现。
《大义夫人》在嵊州市越剧院上演时,现场的不少老年戏迷热泪盈眶,他们说,这才是他们记忆中的越剧。如今,百年越剧依然穿行在创新的路上,这一代越剧人正在继承传统、敬畏传统的基础上,扛起越剧振兴的大旗,留下属于自己的时代印记。有这样的戏迷,有这样的市场,有这样的传承者,裘巧芳的期待将为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