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举的年代,读书人如果不能考个功名,就是无用了。
比如孔乙己。读过书,但没考中功名,还不会营生,又不肯出苦力,只好靠小偷小摸过日子,最后在小镇老小的耻笑中潦倒而死。在那个凉薄冷淡的社会氛围中,失败者就是不被接纳的多余人。
这当然是读书人生不逢时的悲哀,却不能说是读书的悲哀。他身上最明亮的部分,还是读书的痕迹。他斯文客气,从不拖欠,时常感到羞耻,在少年老成的小伙计看来,他是店里人品最好的客人。自己穷得没几颗豆子可吃,还愿意分给嘴馋的小孩子。他最高兴的时刻,就是眉飞色舞不厌其烦地告诉人家“茴”字有四种写法。
在大洋那一边,新闻记者狄更斯发现,一位不知名的先生整天泡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阅览室里。在《博兹特写集》中,狄更斯写道:“他早上十点就会坐在老位子,他总是下午最后一个离开阅览室的人。他整日坐在那儿,趴在桌前,好像要隐藏外套掉了颗纽扣似的。”狄更斯观察到,他既不是专家学者也不是贵族富商,似乎只是来消磨时光。
如果他们能跨越时空握握手,一定会感慨:读书在茴香豆和面包上的贡献几乎为零。他们的不同在于初衷,一个是求不得,一个是无所求。
读书常常是无用的。应付不了考试,晋升不了职称,变换不成银子,读书这件事就成了忙人眼里的闲事。
那些有目的的读书,当然值得尊重。工具性阅读、知识性阅读也好,情感性阅读也罢,出自不同的需求,却都有同样清晰的指向——前者通向谋生的手,后者通向渴望的心。
比如读史。祖宗的库存实在太丰厚了,随便翻翻都是刀枪剑戟珠光宝气,拿到今天耍耍依然虎虎生风。还是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生命,还是这个文脉流传下来的继承者,即使是迟到了千百年的握手,依然有切肤贴骨的亲切。这样的阅读,同样入眼入心。
那些无用的阅读,大多通往心灵,也就散漫随意得多了。
在诺贝尔晚宴的致辞中,莫言曾说:“文学和科学比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的没有用处正是它伟大的用处。”呕心沥血写作的人都说无用,读的人也未必派得上多大用场。无即是有,这听起来有点玄。
宋太宗就直白很多。一个统治着数百万平方公里疆域的帝王,坚持每天读三卷《太平御览》。如果有事耽搁了,改日还要自觉补上。看看他喜欢的那部包罗古今万象的《太平御览》吧,治国理政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那些妖异、神鬼、虫豸,想必都不能用来处理国计民生、杀伐决断。
如此自加压力,下人未免心疼地拍马屁:您国事辛劳,还坚持读书,实在是太辛苦了。太宗的回答很平静:性喜读书,开卷有益,不以为劳——我喜欢读书,从书中常常能得到乐趣,多看些书总会有益处,况且我并不觉得劳神。
总拿边缘化的文史故事举例子似乎不够有说服力,那就看看视觉中心区的经济学吧。经济学家不是也自嘲吗,经济学不能告诉你如何发财,却能告诉你为什么会站在失业的大军里。
有时候,知识与智慧的力量,不是直接的读以致用,而是启迪和滋养心灵,让人成得清楚,败得明白。
无用的读书好像初恋,只管凭着感觉去体验就好。常常修不成正果,反倒让回忆有了滋味。
一年又一年,晓镜云鬓改,眼睛里不复探寻的光。学生时代积攒的老本,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工作输出中消磨殆尽。即便还有库存,也多是羞于见人的陈芝麻烂谷子,已然生不出新枝丫了。
写着写着就没词了,说着说着就没话了。美丽丰富的母语,到了自己手里,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在反反复复,落了个无色无味。看看日常的文化生活,似乎已经与娱乐画了等号。看电影电视玩游戏,美其名曰减压,日子就在爆米花和肥皂泡泡中飞逝。逐渐习惯没营养的输入,任性地对费脑的事说不。直到某天突然发现自己面目可憎。
然后,也许会想到读书。没了目标,再去读书,反而安静从容了,也慢慢地品出了,读书的过程就是愉悦。
认出沙漠里一朵花的名字,知道女人脖子下的凹陷叫什么,随着王尔德体会人生堕入谷底迸发出来的热爱,真没用,也真新鲜真有趣。
书里传递的善良、包容、羞耻、同情,是无价无市的非卖品,是塑造健全人格的必须。读书给予的另一些,比如想象,比如坚韧,比如自信,比如趣味,更是通往一个更美好世界的钥匙。
这才明白,读与不读,书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