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今天还是当年,学子们考上大学,都是一件被家人和亲戚们寄予了厚望的大事
天没亮,妈就窸窸窣窣起床了,咿呀一声推开门,一股清凉的风扑了进来。一盏15瓦的灯泡,挂在房梁黑柱头上,发出昏黄的光。这盏灯泡的寿命真长,是我爷爷走的那一年安的,村里刚通电,那时我才上初一年级,都5年多了。
我听妈在说:“我得起来了,去杀鸡。”妈还吩咐我爸:“老汉儿,你也早点起床,去请村长他们,对了,秦乡长真能来吗,他那样的贵客,怕是请不动哟。”我爸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咋能不来,他当乡长,读过大学吗?”妈赶紧掩上门,她要堵住口无遮拦的我爸声音往外飘。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很猛,他背着手巡视全村庄稼的神态,比村长的样子还要庄重,仿佛全村人都得听他话似的。尤其是我考上大学以后,说话的口气更冲了,他在山梁上大声口头播放天气预报:“都听着,明天有七级大风,特大暴雨!”我爸到乡里请秦乡长来我家喝酒时,秦乡长刚收到上面发来的天气预报,他拍了拍我爸说:“我说老李啊,你我不是外人,这个消息,我就先告诉你吧。”
我爸请秦乡长来我家喝啥酒?当然是喜酒。我是村子里那年唯一考上大学的高中生,还是省城的大学,村子里很快轰动了。遗憾的那时没网络,要是有微信朋友圈啥的,我早就被此起彼伏的点赞昏了头。
我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从乡里一个邮政代办点转来的。秦乡长在乡里最先知道了消息,他给我爸带来口信:“一定要来我家喝喜酒,这也是乡里的喜事。”秦乡长说,我们这个乡里,一年出几个大学生,他这个乡长也有面子。
喝喜酒的日子,就定在8月的一天,那天是我19岁生日。我妈对爸说:“老汉儿,你去乡里打听打听秦乡长的口味,他到底爱吃啥?”我爸真去打听了,乡里文书偷偷在我爸耳边说:“乡长啊,爱喝山菌炖鸡汤,腊猪蹄子炖土豆。”
鸡,鸭,我家有,好几十只呢,我家一群鸡鸭摇摇摆摆走在田坎上,很是威风。我家的鸡,是吉祥物。6月时,我妈杀了一只鸡,端着鸡去歪梯子菩萨庙祭拜,求菩萨保佑我考上大学。不过,腊猪蹄子真没有了。我堂伯知道后,慷慨拿出3个挂在老鼎罐上方被熏得油亮亮的腊猪蹄子。我爸还和堂伯开出了一个菜单,堂伯还专门去了一趟县城采购菜单上的食材。
请客那天,乡长村长还有一些亲戚也来了。秦乡长代表乡里给我家送来了麦乳精、罐头、黑木耳等礼品。我爸在山梁上放鞭炮,足足炸响了半个小时。秦乡长带头鼓掌,像一次乡里大会的胜利闭幕。
那天的宴席,摆了3大桌。我妈和奶奶没上桌子吃饭,一直在柴火灶前忙碌,灶里火苗兴奋地蹿动,时不时发出“轰”的一声响,满头汗水的奶奶说:“是有贵客要来哦,柴火也在笑呢。”
我爸和堂伯,陪着乡长喝高粱白酒。堂伯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说:“我这侄儿能考上大学,全靠乡长栽培哟。”乡长高兴了,一仰脖,一杯酒就汩汩汩吞了。乡长那天明显是喝高了,他居然和我搂抱,舌头打颤嚷嚷着对我说:“你啊,今后必定超过我,当个乡长没问题,努力发奋,朝县长奋斗!”我看见我爸,缓缓蹲下身,抱住头,哭了。
还是8月的一天,我离开村子去省城上大学那天黎明,天幕中星斗还在闪烁。爸说:“娃,你去给你祖宗坟前磕个头再走。”我去祖宗们坟前一一跪下磕头。爸在坟前燃起了冥纸,火光中,我看见爸一圈一圈皱纹的脸,原来他已苍老了。
我正转身要走,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堂伯,他一把抱住了我,他也专门来给我送行。为筹齐我上大学的学费,堂伯卖掉了家里一头老牛,把钱借给了我爸。
借着星光,向我爸和堂伯挥挥手,我向村外走去,迎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