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麦芒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直直地刺向天空,张牙舞爪,一点都不像稻子
去买水果的时候,看见黄澄澄的杏子,才发觉,又快到麦收时了。
在我的家乡,儿时的物质条件相对匮乏。尤其是春天,出了正月,地瓜吃完了,麦缸也见底了,每天的主食,就是玉米馍馍或者白面玉米面混杂在一起的窝窝头。一直要到新麦下来,才有喷喷香的白面馒头和饺子。而麦子收了,田野里能吃的东西也多了起来,黄黄的杏子,水嫩多汁的桃,紫红色的李子,酸甜的桑葚,还有菜园里的胖胖的土豆,挂满架子的扁豆,脆嫩的黄瓜,大肚子的茄子,瓜地里圆圆滚滚的西瓜、甜瓜等,都来犒劳青黄不接的那几个月里缺了滋少了味的嘴巴、肚子。好像一年的好日子,就是从收麦子开始丰富多彩了起来。
麦收,总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人人脚步匆忙,嗓门洪亮,晒得黑红的脸上,笑容和汗珠一样耀眼。
我的家乡,山东半岛南部的一个小城市,麦子秋种夏收。每到农历五月,田野里就分外壮观,到处是金黄色,大片的,连绵起伏的金黄,偶有风吹,麦浪便起伏不定,像流淌着的金色的波浪。站在村后的高山上望下去,偶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夹杂其间——那是花生,菜地,还有地头的树。就像金黄色的海洋里,汪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绿色岛屿。
麦子到了五月,就要被收割了,仍然昂首冲天,金色的麦芒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直直地刺向天空,张牙舞爪,一点都不像稻子,一旦成熟,就谦逊地弯着腰垂着脑袋,待人宰割。
在我们小的时候,20世纪90年代,麦子还要用镰刀割。麦收之前,家里的老人就用磨石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闪闪发光。看好天气预报,一家老小齐上阵,能干的青壮年把两垄麦田,老的小的把一垄,全都弯着腰撅着屁股,快速地在金黄色的麦田里移动。一只手揽住麦子,一只手拿镰刀,刷刷的齐根斩断麦秸,整齐地摆在身后。火红的日头当头悬,大大的汗珠子砸土里就消失不见。空气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儿风,身上被麦芒扎得火烧火燎的疼,嗓子干得要冒烟儿。地头上有暖瓶,大大的茶缸子里冷着茶叶水,谁渴了,就过去端起来,吹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梗,咕咚咕咚灌满肚子,然后把茶缸加满水,继续晾着,待后面的人来喝,转身继续挥舞着镰刀投入战斗。
麦场是早就压平的,趁着上一场雨湿透了土,拖着石磙一圈一圈地走,大圈,小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把场地压平整。脱粒机是大件,稀缺物,一个乡里买得起的也不过几台,往往是人休息,机器不休,白天夜里都在轰轰响。轮到一个村庄之后,再一家一户地排队。脱粒机按时收费,往往是两三户合作打麦子,有人负责把麦捆拆成缕,有人负责往机器里塞麦秸,有人负责接麦粒,有人负责把碎了的麦秸往后挑,堆成垛。
记得有一次轮到我家打麦子,已经是后半夜两三点,被妈妈叫醒,迷迷糊糊地穿衣去场里。场里灯火通明,扯着电线,挂着灯,我的任务是拿两个簸箕接麦粒,这个接满了换上另一个,然后赶紧端着接满麦粒的簸箕把麦粒倒成一堆。脱粒机喷出来的麦糠打在脸上生疼,我戴着斗笠仍然是满脸的麦糠和灰土,不停地走,麦粒越堆越高,脸上越来越刺痒,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白。当脱粒机终于停止轰鸣,大家都累得人仰马翻。我就躺在脱粒机刚吐出来的麦秸上,经过脱粒机“消化”过的麦秸失了锋芒,变得松软,有一股清香的麦草味道,清晨的空气微凉,草地里有虫子鸣叫,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我躺在那里,等着天完全亮了起来,红彤彤的日头升起来,手扶车突突响,烟囱里冒出了白烟,村庄又热闹了起来。那个记忆,永远鲜亮。
小时候,我看见那些家里人多,闺女多,女婿多,到了农忙时节都来帮着干活的,浩浩荡荡一群人,红的衣绿的衫,一字在地里排开,长长的宽宽的一片麦地很快收完,高高的一垛麦子,很快打完,满心的羡慕。我那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了一定要嫁得近一点,找一个高大的壮实的能干的对象,回家帮父母收麦子。呵呵,多么朴素的理想。后来我却远走他乡,不能在每年的这个季节,看到家乡的麦浪滚滚,参与到热火朝天的麦收中去。而收麦子,也再不需要很多人,机器开进地里,所有麦秸吞进去,麦粒和碎掉的麦秸分别吐出来,到了地头,直接把麦粒卸到车斗子里,拉到路上晒干,就存到了粮站。我的理想也一变再变,不是最初模样。在新打过的麦秸垛上躺一躺,也成了奢望。麦秸都直接被粉碎在了地里,被一场一场雨沤烂,成了肥料滋养土地。
很想念那样的感觉,在地头掳一把麦子,两手搓一搓,把皮儿吹掉,青嫩的麦粒一把倒进嘴里嚼,麦浆的清香满嘴都是。
吃着杏子给家乡的老妈妈打电话,妈妈正站在地头,看着收割机收麦子,妈妈说,快过端午了,没事儿就回来吃粽子,我给你煮鸡蛋,烙新麦子单饼,卷大葱土豆吃。我突然满嘴口水,不知道是酸的,还是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