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不只是眼前的娱乐,还有广阔的现实和不屈的坚守
今天的电影院真成了造梦的展厅。唱主角的,要么是虚构出的超级英雄、奇幻机器,要么是悬浮半空的都市娱乐、青春幻想。在现实的大地上生活的人们,却成了大银幕上的稀客。现实题材少,农村题材更少,涉及农村文化生活的更是少之又少,如此“偏科”不能不说是中国这个世界第二大电影市场的尴尬。
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用对现实大地的深情关注和杜鹃啼血般的全心投入,给这个尴尬的空白补上了厚重的一角。
《百鸟朝凤》的主角,是唢呐匠焦三师傅和徒弟游天鸣。他们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也是守着手艺人责任尊严的唢呐匠。要想别人敬着自己,自己就得先敬着自己的行当,本分地守着自己行当的规矩。唢呐行讲的是德艺双馨,以德为先。等级最高的百鸟朝凤,只吹奏给德高望重的逝者。认为一个当过40年村长的逝者德行有亏,不管他的子女怎么恳求,焦三师傅也不肯吹百鸟朝凤。另一个打过鬼子、真心对百姓的逝者,焦三师傅主动为他吹百鸟朝凤。有操守有底线有尊严,手艺人才能心安理得地挺直腰板。
活着不只是穿衣吃饭,死亡不只是哭丧入殓,每个生命的历程都该伴随着慰藉和尊重,唢呐匠因此而生也因此而荣。
可惜,不过晚了十几年功夫,天鸣就没赶上唢呐匠昂首挺胸的好日子。人们对唢呐的兴趣越来越淡了,寥寥无几的活,不过是后辈为长辈做做样子,哄老人家高兴而已。吹了千百年的唢呐,已经入不了今天青年的耳了。
渐渐地,敷衍变成了排斥。青年们似乎更喜欢新鲜的东西,西洋乐队进村了,着豹纹超短裙的性感歌手上台了,他们眼中闪过好奇兴奋的光芒,粗暴地打断了唢呐吹奏。唢呐匠被激怒了,回击了一曲《南山松》。狂躁的青年早已不耐烦,冲上来夺下唢呐踩在脚下。对台戏演变成一场流血斗殴,唢呐被踩烂了,唢呐匠的尊严也被踏扁了。
没有活,没有尊严,师兄弟只好外出打工谋生,天鸣的游家班名存实亡了。一个师兄被木材厂的机器削去了手指,另一个在石器厂工作落下了肺病,唢呐是拿不起也吹不成了。天鸣自己呢,空有唢呐班老板的名头,已经让母亲担忧到了让妹妹为他换亲的地步。
好容易接到一个活,却怎么都凑不齐人手。病重的焦三师傅勉强出山,替高烧的天鸣为逝者吹百鸟朝凤。这是一个惨烈悲壮的场面——焦三师傅的鲜血从唢呐沿滴下,他已经无力再吹百鸟朝凤。他让天鸣继续吹百鸟朝凤,自己转身擂鼓,以命相搏,履行着唢呐匠的职责,捍卫着唢呐匠的尊严。
再多的水也救不活久旱的苗,半曲百鸟朝凤成了焦三师傅的绝唱。他让天鸣卖了家里的牛,不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而是再给天鸣置办一套新唢呐。人总会走,唢呐的根却不能断。这是一个老匠人的执拗,要想跨越生命的长度代代相传,就要有人把它看得和命一样重。
焦三师傅走了。新坟前,天鸣独自为他吹奏百鸟朝凤,两代唢呐匠默契地传承着坚守。
坚守,是匠人苦熬的通行证,也是匠人光荣的墓志铭。为了一句誓言,天鸣在艰难的生活中坚守着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的唢呐。强悍得令人心折,又脆弱得让人心疼。
《百鸟朝凤》展现的,是一个矛盾的时代。一些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却是另一些人不屑一顾的废物。一些人愿意拼却性命泣血挽留的消逝,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水到渠成的淘汰,甚至主动的放弃。旧的被打破被抛弃,新的尚在空中飘荡,只剩下焦躁的人们在原地徘徊。
这当然是一首惆怅哀怨的挽歌,却没有付诸简单的批判指责,而是流露出深深的悲悯。当然,还有吴天明导演延续自《人生》《老井》《变脸》的对这片土地一以贯之的深沉的爱。在脱胎换骨的现代化进程中,农村承受着巨大的失血之痛,农村的传统手艺不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就是被逼到了消亡的边缘。生活在剧变中的人们的遭遇和他们的内心冲突,更应当引起关注和深思,这是民族的心灵史。《百鸟朝凤》就像个隐喻,人们抛弃了传统的唢呐,又无法从西洋乐器中获得共鸣,落得个彷徨无依,岂不是更深的时代苦痛?
并非仅以逝者为尊。可以说吴天明导演入戏太深,可以说他的手法不够时髦,但他对现实的思索体察、对农村的深情关怀,以及呕心沥血近乎悲壮的坚守,所能带给我们的感动和震撼,是那些与商业亲密无间的后辈导演难以企及的。
他似乎想说,电影不只是眼前的娱乐,还有广阔的现实和不屈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