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消息让我按住了胸口:4月29日晨7:40左右,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因病在西安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
陈忠实先生走了,我不认识他,但总觉得他是我从文生涯中一个在前面引路的亲人,一个待人和蔼的长者。在中国作家中,如果找一张脸来代表血泪交融的沧桑土地,来浮现黄土高原的厚重寥廓,非陈忠实先生莫属了。陈忠实先生的脸,似乎隐藏着黄土高原的风云滚滚,而扑面奔来的,是沟壑纵横,厚土磅礴。
或许这张脸,是“白鹿原”经岁月风霜的浸染雕刻。陈忠实先生,凭着他对土地的满腔忠诚,把一本《白鹿原》稳稳地安放在中国文学史上。
回想起1993年秋天,那年我24岁,带着陈忠实先生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回到故乡山坳里阅读。这本书给我带来的震撼,就如被黄土高原的厚土掩埋,有一种憋不过气来的感觉。这部小说,与其说它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不如说是陈忠实先生创作生涯的百年孤独。他自己也说过,这是他可以当做枕头垫底的一部书。在这部浸透了毕生心血的小说还作为手稿流传时,陈忠实先生就说,他已打算好了一辈子在乡下老家养鸡的命。得知小说可以发表和出版,他长叹一声:“我可以不养鸡了。”
20多年过去了,《白鹿原》据说已经出版发行了240多万册,这是厚云积岸的回报。
我重温《白鹿原》。白鹿原上的命运大风,吹得原上每个人的身世姿态都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坎坷流离,狼狈不堪,凄风苦雨。黄土高原下,长天上厚云欲垂,大地上麦浪滚滚,一群收割的麦客,镰刀飞舞,汗水闪亮,饿了,他们抱着大碗,呼啦啦如风卷残云,这是我熟悉的景象。这是一群艰难之中苟活着,还要繁衍下去的人群。他们卑微,有人性的丑陋,也有黄土一样的品性。那高吼的秦腔,一如命运嘶哑的声声呐喊。但最终,这些白鹿原上的人,命运背影倔强地固定在了黄土上。这是我熟悉得能闻见汗味的乡亲,也是一群陌生而遥远的衣衫褴褛的背影,他们艰难地行走匍匐在黄土之上,最终,被微小命运薄葬,被浩浩黄土深埋。
听一听小说中这些人物说话的声音。白鹿原上的族长白嘉轩说:“想要在白鹿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他的儿子白孝文,一个落魄的人这样说:“人不要脸了,可真舒服啊!”黑娃,一个麦客,一个偷窥命运转机却被命运碾磨的男人很现实:“有的人占着三四个女人用不完,有的人连个女人渣渣都摸不着,这世道不得公平!”田小娥,这个浸透了陈忠实血泪的女人发出悲怆与无奈的质问:“都说要把我娶回家,可你们的家又在哪里呢!”这个一生无法把握住自己命运的女人,被愤怒与屈辱的公公一刀刺死,还怀着孕,饥饿之中正啃着刚得到的一个馍馍,她痛苦地侧过身子喊了一声:“大(爸)啊……”陈忠实先生说,当写到这里时,他眼前一黑……
这些残喘着粗重气息的小人物,拖着艰难的身影在沉寂而躁动的白鹿原上出没滚动,求着生存。在抗日战争的硝烟里,白鹿原人的命运,又再次被改写了,天地间升腾的悲悯之气,在白鹿原上聚集飘荡。
在陈忠实先生饱蘸气血的如椽大笔里,他想用笔画出这个民族艰难跋涉之中的不屈灵魂,他做到了。这部堪称史诗似的长篇小说,铭刻在苍凉绵延的黄土高原上,铭刻在文学史中,而一个叫白鹿原的地方,也成为浩浩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矗立的地标。
陈忠实先生,《白鹿原》不朽,您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