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呼吸的文章，应该是由子子孙孙的字，组成和谐顺畅的一大家子

一千多年前，曾经生活在我们这座小城的唐代书法家张怀瓘说：“文字者，总而为言。若分而为义，则文者祖父，字者子孙。察其物形，得其文理，故谓之曰文；母子相生，孽乳寝多，因名之为字。”

“字”的本义是生孩子。“字”的结构，上有屋宇，下有子息，合起来会意，即在家中产子。一篇有呼吸的文章，应该是由子子孙孙的字，组成和谐顺畅的一大家子。

文祖字孙，字是从竹简、锦帛和宣纸上站起，开始直立行走的。由握笔书写，到指尖敲打。

如同一个将砖块拿捏得分寸得体的泥瓦匠，我曾将左边的字，搬到右边；将上边的字，搬到下边；将不守规则，想插班的字挪到下一行去排队，把开小差的字，追回来归类……

我弄字的一点点手艺，是父母遗传的，老师教的，书上学的，是从生活中悟来的。

如同有的人卖力气、有的人卖嘴皮子、有的人卖色相……我卖字。它是谋生的工具，每天赶着一群字去放“羊”，一段时间，很大程度上是别人西装上的白手绢、灿烂笑容的光洁门牙。

将字搬来搬去，就注定我们只是一些平庸的匠人。

如果哪一天，那些靠搬砖块出卖体力的兄弟，报酬也变得以“字数”来计算。我想，那些和我一样搬字的人，仅存的那么一丁点优越感将会丧失殆尽。

字是死的，没有一丝生命力。我在搬的过程中，尽量让字排列得很漂亮，并在那上面涂脂抹粉，让它们尽量变得光鲜，却很难让它们饱满生动起来。

字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保存一个人灵魂的体温。字的保存时间比一个人声音保存更长久。许多时候，一个人死了，如果他的字还在，我们便还可以隔着时空、隔着阴阳和他对话。

善待字的最佳方式是将它镌刻在石头上，与日月星辰一道地老天荒。这并非刻意而机械地效仿古人，而是对字的一种崇敬，它让我们起码学会了传情达意，至少是情到深处时的自我吟唱。

热爱字的人，将字如同种子一样种在胸口。一遇水汽流动，适宜的地温土壤，便开始丝丝缕缕地生长，拓挤出网状的放射根须，萌动出青涩的苞芽。

我见过令人惋惜的字。那是在苏州木渎古镇的虹饮山房，一本浓缩的方寸微雕，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锦绣篇章。可惜它是用来作弊的，它透视出中国古代几千年封建科考制度的参与者，渴望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忐忑心跳中的怯懦目光。

我也见过斧劈山石上的偌大字，横亘在天地之间。那是作为渺小的生命个体，胸臆寄寓的淋漓抒发。

世界上最美的字是写给钟情的人；最愤怒的字诘问敌对的人；最缜密的字留给挑岔找刺的人；最狡猾的字交给不信任的人……最稚拙的字，是在老师的黑板上；最浪漫的字，书写在沙滩上；最能体现一个人劳动力价值（价格）的字，签在领取薪酬的工资单上；最激动的字，保存在明星为粉丝签名的本上……

我有时在想，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搬字的人一定很多。许多人，没日没夜，将字搬来搬去，最后把自己搬成一个机器，甚至就是一堆字。我所要做的，就是尽量让字摄入钙质，让它长出骨骼，在搬的过程中，用字为自己砌一间茅草房，让思想在里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