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追求光明、向往繁华，在无数灯火的作祟下，刺痛了那些曾在暗夜里仰望过梦想的眼睛

一段漫长的旅途之后，回到故乡，已是满眼秋色。农人们收割工作至尾声，紧接着又在田垄上起着花生和大豆。承包户在棚里做最后的淘金，紫颜如玉的葡萄，低眉敛目的冬瓜西瓜，统统请上卡车，向四面八方的集市运输。

惟一还好的是，母亲侍弄的花圃，一如既往地芳容团簇，居室的花季还在。摆在我房间窗口上的太阳花，依旧粲然。回到家的那日傍晚，我随口提了一句，想吃芋荷。母亲便急急地出去采，我跟随其后。走到田里，那堪比人高的芋荷严严地将我们遮住，透过硕大叶脉的绿色黑暗里，我们谁也看不清谁，却比平日里面面相对时的存在感更为强烈。当我扬起胳膊撩开芋荷叶的那个瞬间，左手的拇指忽然针刺般疼痛，我意识到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蜇了，尖叫出来。这时，一只温柔的手牵握住我，疼痛减缓。“准是让蜜蜂给蜇了。叫你不要下田里来，你偏不听。”母亲说话时的口气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20多年前那个喜欢爬树的野丫头。我一声不吭，母亲撕了一小片芋荷叶，给我擦拭。也不知这法子，是不是科学的。小时候多次被马蜂窝蜇了脸，也是用这芋荷叶擦拭好的。它就像月色下的净水菩提，幽香、黏稠、清凉的汁液，使伤口得以调和安静。所以，芋，这一种植物，无论茎叶，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具有母性的，它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始终与我呼吸共融。

那晚，母亲的芋荷佳肴，花了好长时间制作，工序繁冗，先裁去硕大的芋荷叶，取其梗，撕其梗上膜，切成丁，盐水浸泡，便海绵质的梗柔软下来，再放进锅煮三分，捞起清炒，味道鲜得让你感觉到汁液在喉咙里发痒，是一种让人畅快，仿若一缕暗香藏喉的感觉。一盏老酒之后，痴痴地忆起儿时，纵然干涸的岁月，却化作一缕快乐的炊烟，给暗淡的生活带来柔情。

乡下人没有散步的习惯，通常晚饭后屋里的灯火就相继熄灭了。这时，人们搬出一张张竹椅竹床到院子里闲聊。我们戏称这叫月光沐，但并不是所有的夜晚都有月光。那又何妨？当眼睛适应了真正的黑暗后，你会发现黑暗本身也是一种光明。院落里一团漆黑，乡亲聚在一起话家常，也不点灯，只见男人们指间一星烟火明明灭灭，若有所思又无所顾忌。热辣的女人们一边交流着操持家务的经验，一边摇着蒲扇替趴在竹床上的孩子暗送清风。

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久居，突然回到乡村体味这样的暗夜，有一种鲜润的感动。在黑暗中，我所听到的每一种声音，可以想象的每一种事物，都能够成为我心中永久的灯神。黑暗能给人带来灵魂的放逐、好奇、沉思、自省，以及从未有过的勇敢、孤独与柔情。你相信吗？黑暗其实是洁净的，只是那些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才亵渎了圣洁的黑夜。大自然给了我们黑暗，其实就等于给了我们仰望梦想的温床。可是，我们一度追求光明，向往繁华，无数灯火的作祟，刺痛了那些曾在暗夜里仰望过梦想的眼睛，所以，如今有多少人抱着残缺的白日梦，在悲伤的暗夜里流泪？又有多少人撕裂世界的光明，在灯火阑珊处迷路？

子夜时分，人群散去，独闻犬吠，一弯迟月爬上树梢，黑暗瞬间被划破，远处可见山的剪影，把人间过早地推向白昼。母亲起身去焚香，祭拜鬼神。案头线香宁静生烟，缺月在枝间梢头游走，这样的时刻，仿佛一生的心事，都燃在香里，萦绕旋回。得风，得月，香静态极妍，人闻之而忘忧，鬼神闻之而循迹。暗影流光，暗香隐藏、灵动，闻香而观心，于如此洁净的暗夜，何尝不似一种别样的柔情。

所以，我们须得感谢黑夜，给予我们仰望天空寻找光明的勇气，使我们理气内调暗生温柔，悠品人间情长。